隔日夜晚,章德殿后阁。殿中设有榻几火盆,一盘棋局摊在乌木案上,黑白交错如权谋错落,落子声脆,宛若玉磬敲风。
刘肇着玄裘坐于上首,修眉轻蹙,指尖正缓缓推下一子,声音温缓却带不容置喙的威势:
“卢琛,今晨已启程赴交趾。河西几家张、卢、阴三氏,暂时偃旗息鼓。”
邓绥披着苍烟色狐裘,素手执子未动,眸光沉静:“河西暂安,但太学中寒门学子所承之辱,并未随卢琛而散。他们依旧无所倚仗,无阶可登。”
她语气未激,却句句入骨。
刘肇静默须臾,忽而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掌心仍有余温,而她指尖却冰凉如玉。
他将她指节一一捏紧,眼底火光与烛光交辉,语气忽而低柔:
“那便再开一条路,明年春试,朕设‘寒门特举’,由皇后亲制试题、亲试诸生。”
“此科,只收身世清寒、才识卓绝者;不问门第,只看章句。”
邓绥怔然抬眸,那一瞬,仿佛回到十余年前洛阳初雪,她披襟求学,无人理睬,惟有自灯下誊抄经义,夜半吞墨。
而如今,那段无人问津的旧梦,竟有人以帝王之权,为她点亮新章。
她缓缓将手贴于他腕间,那只与她佩戴同款玉镯的腕上,脉动微温,一如当初。
“仲举,”她轻声唤,“你可知你这一道旨,足可动天下寒士之心?”
刘肇微笑,却不言语,只是望着她的眼,恍若看见某种比帝业更长久的东西,在时光中发芽、生根。
殿外春风袅袅,柳叶轻摇,正撞上那枚未燃尽的红灯笼,发出一声清响,像是谁在浩瀚人世间敲响了命运的钟鼓。
晨光透过琉璃窗牖洒落东观。大殿中,丝竹寂静,唯闻笔走龙蛇之声。邓绥身着素色褙子,发间斜簪白玉簪,跪坐在列案之前,身后陈设着尚未装订完的《永元章句》《太学讲规》诸书。
冯岚奉上一卷未封的绢素:“姐姐,这是今日司业送来的旧制考纲。”
她展开一看,只见其中“经义为本,家世为先”“荐者须为太学博士、儒门士族”诸条赫然在目。邓绥眉心微蹙,手指一寸寸将其卷起。
“此为旧器,尚不可破,然不可不修。”
她缓缓取出自拟的《寒门特举章程》草案,笔落如刀,气息凝定:
《永元寒举章程》草初:
一、凡年满十五至三十岁之士,若祖籍五代皆未仕宦,家藏书籍不盈十笥,年课不足两斛者,可入“寒门籍”。
二、寒门籍入者,经乡训、州考,三年一省,择优者得入太学,或由皇后亲设之“特举会试”擢第。
三、考纲不拘旧章句,设“策问”“论经”“析义”“明法”四类。由东观、太学、校事三署共命题,御前裁审。
四、寒门举人,若登第,授“缙绅籍”之名,准入郡县清望,荐举不得附门第限制。
五、举人日后入仕,三年考绩,若清慎有为,得以保荐同乡同门再入寒举。
六、凡荐人妄荐、贿录、徇私者,与寒举一并除名,禁仕十年。
冯岚读罢,不由低声道:“设科不问世家门第,问书卷真才,此等法度,十数年来未有……”
邓绥未答,抬手在案上推开一页帛书,露出那枚她亲自手刻的私印:“绥”字之旁,还另篆有二字——“择士”。
她轻轻盖印,道:“这是我与仲举答应天下读书人的第一笔账。”
她抬眼望窗外,正见数名寒门学子冒雪送来《尚书》抄录稿件,身上氅衣多处缝补,却满眼坚定。
“寒门子弟千万人,能有一人以笔墨自立,便是朝堂之幸。此科若成,不止是求才之举,是正学之本。”
冯岚望着她斟酌案上竹简的模样,轻声道:“你当真要亲试?”
“我不亲试,谁来知他们志气所向?若考官不识贫士之才,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她望向门外天光:“寒举之设,不为敕命,不为流芳,只为,书声不绝于市井,明经不绝于庶门。”
章德殿,傍晚时分,刘肇披龙裘立于章德殿前阶,接过赵中常侍递来的章程,细细读完,唇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提朱笔批于章首:
“寒门不可尽负,学道自有真章。皇后之言,朕深以为然。寒举之制,自永元十五年仲春始行,天下共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