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元十五年春,洛阳太学。三月未央,洛阳太学的青石甬道间,风送槐香,枝影斑驳。
一群头戴纶巾的儒生正聚于讲舍外的古槐之下,高声朗诵《春秋公羊传》,音调激昂,满含愤懑之气。其声如潮,如钟鼓并鸣,震得殿柱微微作响。
为首之人,正是河西卢氏的嫡孙卢琛,年少得名,以善引旧注、擅援诸子闻名太学,素有“洛阳三经首席”之誉。
此刻,他左手高擎一卷《永元章句》,其上朱批密密,墨痕纵横,几乎掩了原文。右手挥袖,声如裂帛:
“朝廷私改章句,废旧注,弃家法,此乃大不敬圣人之举!乱经之祸,莫此为甚!”
话音甫落,引得一干世家弟子拍案附和,甚有激进者当场撕毁新注,扬言“此等伪学,不足入藏!”
而在其人群之外,几名寒门子弟缩于树阴,一人小心翼翼地捡起被踢落的经书,低声辩解道:“可……新注确实明白晓畅,连《周礼》都有了图解……”
他话未说完,卢琛已面色大变,厉喝一声:“鼠辈妄言,坏我纲常!”旋即怒脚踹翻书案,竹简四散,笔砚滚落,墨汁洇开春光。
众人不敢作声,唯有几道目光在沉默中交错,冷意渐生。
武威郡张氏府邸,夜幕低垂,河西边陲的张氏旧第灯火明明。堂内烟香缭绕,壁上悬挂着数十年前“郡中三老”题赠的“经义通儒”匾额。
张氏家主张昶身披玄氅,倚案半坐,将一封由洛阳飞骑急送的信函重重掷于青玉案几之上,冷哼一声:
“朝廷改章句,削察举,欲图以‘学问’为名,夺我等士族百年基业!”
座下谋士拱手低语:“太学已起波澜,不若再添一把薪柴。卢琛虽是棋子,然名声尚盛,可令其联络鲁、赵、荆、豫诸地士林名生,联名上书,斥《永元章句》为伪儒,言‘惑学子于非道’,足可撼动朝廷威望。”
张昶目光如炬,指节轻敲案角,片刻后露出一抹阴笑:“光凭几张嘴,尚不够看。去,传话敦煌羌部,就说朝廷要废《尚书》旧注。”
“彼辈祖上被封功德,皆写于旧注之上,若其被除,不啻灭族之辱。”
谋士领命退下,堂中火光却越发旺盛,映得案上祖训模糊而扭曲。
章德前殿,晨光透窗,章德殿中香炉未灭,一道密奏覆着红封泥,被刘肇一把甩落在御案前的漆案上,发出沉闷一声。
“卢琛等人聚众诋毁朝议,背后竟是张昶与阴氏残部联手?”刘肇怒极反笑,语气森冷,“好一个‘儒生请命’,好一出‘代圣人讨伐伪学’!”
羽林卫统领单膝跪地,恭声奏道:“陛下,密探回报,卢琛素与张昶姻亲,又受阴氏资助。此番骚动,实为豪强蓄谋,妄图借士林之口复起故势。”
刘肇面沉如水,眸光映出龙案上那卷《永元章句》,忽地转向殿角的邓绥。
“皇后以为何解?”
邓绥执简而立,指尖拂过奏报墨痕,眼底一片澄明,却语声如钟:
“天下读书人心最脆。若今朝强行镇压,虽可止乱于一时,却寒士林于百世。”
刘肇听罢,静默良久,猛然掀袍而起:
“好,那便,杀鸡儆猴,震其余声!”
他转身拍案,沉声道:“卢琛革除学籍,流放交趾。其余同列,若能悔过,罚抄《永元章句》百遍。三月内若不完,逐出太学,永不得举。”
帘外春雷乍响,振聋发聩,似为一场关乎旧新之争的风暴,敲响前夜的钟鸣。
椒房殿偏阁,夜寒如水,风声自殿宇檐角掠过,似隐有万里雪涛,吹皱了椒房殿素白的纱帐。
偏阁内炉火微温,青铜灯盏里一缕烛焰兀自摇曳,将案上铺陈的黄绢名册照得明灭不定。邓绥执笔至最后一名,轻轻搁下狼毫,唤道:
“阿岚。”
冯岚披着暗绛织锦袍自门外趋步入内,见她眉间尚有倦色,忙轻声唤:“姐姐夜寒,怎不歇息?”
邓绥将那册沉甸甸的名簿递于她掌中,语声平和却不容置疑:
“册上这些人,皆是被卢琛与士族子弟屈辱欺压的寒门学子。他们家贫难赡,言论被讥,甚至被逐出太学。”
她顿了顿,望向窗外风雪:“你暗中安排他们入东观,以校书、誊录为职,月给粟米三斛,暂解困厄。”
冯岚一怔,旋即皱眉:“可……陛下才下诏,禁太学生私聚讲学,若叫人知晓我们暗授笔札,只怕……”
邓绥却弯唇轻笑,眸中有雪光微烁:“谁说是讲学?‘校勘旧史’,‘修补残卷’,东观乃典籍重地,岂能无才士为佐?”
她指腹敲了敲那方刻着“女史”字样的青玉印章:“陛下即便忌惮议政之名,总不会连皇史也要封口吧?”
烛影摇曳中,冯岚低头细看名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列着一百三十余名寒士姓名,笔划遒劲,字字如血。因为她知,这些人或曾于雪夜冻饿街头,或在太学角落默默捡书,如今才有一线光明。
她抿唇接过册子,轻声应道:“阿岚明白了。”
此时窗外风雪愈急,似有人披甲而行,踏碎洛阳千门万户的旧声,而这静谧的女阁中,却悄悄点燃了一场隐秘的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