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下,众臣持诏读罢,神色莫不肃然。太常卿徐防手抚长须,口中喃喃:“天子真要以经术为刃,以礼法为鞘,洗尽浮靡之风矣……”
仲秋试学之日,晨钟三响,太学生鱼贯入堂,坐于杏坛之下。书案上铺陈纸笔,策题封缄,却另有一物赫然在目,那正是方才颁发不久的《永元章句》初刻版本。
“这、这怎么可能……”一名素以“意说”闻名的士子面色骤变,翻阅章节,唇齿哆嗦。
《春秋》“微言大义”处,竟标明主旨所系、理旨所归,旁注清晰,旧有含混处皆以朱笔详解。再无以往可乘之机,再难偷袭文义之缝。
是日讲席上,不少太学生汗如雨下。
廊下金桂飘香,邓绥一袭素缎宫袍立于阶前,手执玉柄羽扇,神色淡然却含一丝笑意。刘肇身着朝服,负手而立,目光望向庭中考生,眸中隐现几许锋锐。
“陛下这一招够狠,”邓绥微笑侧首,羽扇轻敲掌心,“给了他们刀鞘,看看谁还敢乱挥。”
刘肇侧目一笑,忽地握住她纤瘦指节,掌心温热:“比刀鞘更锋利的,是你在《章句》里藏下的那枚钉。”
他语气轻缓,却字字如铁,“‘女子通经,亦可为师’……从今往后,敢问谁还敢言‘女无学义’?”
夜幕降临,东观书阁内,油灯如豆。冯岚披衣未解,案前正校勘《永元章句》最后一批竹简。每一道训解,她都以朱笔细注,其下诸多空白处,已由太学生补入了疑义旁批。
门外风响。
一抹熟悉的身影缓步而入,邓绥披月而来,袖中滑落一卷帛书,冯岚忙起身接住:
“这……是什么?”
邓绥微笑点头,唇角柔软却藏不住热意:“河西来的。”
她将帛书展开,只见上头满是戍卒笔迹,夹带些许错字,却用心可见。那是一整卷《章句》的边疆批注,末尾附着数人名号,其中有军士、有主簿,也有牧卒。他们在风雪之中,一笔一划誊写于羊皮之上。
“徐老怕他们学不懂。”邓绥轻声说,“现在,连边关的兵,也能背《礼记》。”
冯岚未语,眼中却闪着光。
雒阳乍暖还寒,杏花才吐新蕊,太学讲堂却早已人声鼎沸。今日早就过了测试之日,却座无虚席。百余名太学生皆衣冠整肃,神情肃然。
他们所等之人,非博士、非太常、非御史,而是一位女官。
晨光从讲堂东窗洒入,一道娉婷身影缓步踏入杏坛之上。
她着青襦淡绡,佩银鱼绶带,手执《春秋左氏传》。虽为女子,却气定神闲,语调清澈如泉。讲至“齐桓公伐楚、问鼎中原”一节,她声如洪钟,字字铿锵,毫无惧色。
“——此为‘尊王攘夷’之大义,非空言也!若视之为旧臣争利,不过妄解!”
座下太学生中,有人起身颔首:“女官言之有据,胜诸博士多矣!”
掌声未起,惟有肃然。
那名女官,名为沈清仪,正是由冯岚从文渊阁亲自荐入太学讲经的第一位女讲官。她出身书香,幼年丧父,是母亲一手教诲读经识字,后入兰林殿,协助冯岚编订《永元章句》,以训注清晰、析义透彻著称。
此刻,她轻轻阖卷,盈盈一拜:“昔日有班孟坚著《汉书》,今后愿由女官传经,辅国正学。”
此言一出,座下再无人敢言“女学无用”。
太学外·阶前并立,阶外廊檐之下,邓绥与冯岚并肩而立,远远望着讲堂中沈清仪风姿卓然,低声交谈。
“她比我们初进东观之时,镇定许多。”邓绥眼中泛起微光,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你还记得那时你站在班昭身后,不敢说话,只敢递书么?”
冯岚一笑,拢了拢风中有些凌乱的云鬓:“记得,那年我才十八,曹大家教我写‘德业并重’,我还写错了一个‘德’字。”
她顿了顿,看向堂中肃静如松的学子们,“现在,有女子讲经,有女子注书,有女子设局督校……阿岚,我们做到了。”
冯岚眸色微动,攥紧手中袖帕:“是你先顶住了风浪,我只是陪你走下去。”
“你也在风浪中扶我一把。”邓绥目光含笑,忽然轻声道:“愿后来的女子,不必再凭谁的陪伴,也能走进太学,立于讲坛。”
风略过,杏花一落,落在两人肩头,恰似锦绣年华将启新篇。
窗外钟声响起,一群白鹭自太学钟楼腾起,惊起落叶数片,掠空而去,飞向一轮悬天的新月。
那是永元十四年的月,静静照着东观文渊阁的灯,也照着他们重塑风骨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