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一天更比一天惨烈,简易的手术室里,医生们一刻不曾停歇地抢救着重伤员,很多四肢受伤的士兵,甚至等不到一个专业的护士,只能由刘莹莹这样的护工来草草处理伤口。
她遇到一个小臂中弹的士兵,取子弹时嘴唇咬出血都一声不吭,却在最后包扎时不停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的母亲、妹妹,以及对他多有照顾的少尉。
这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士兵,第一次上战场,一开始吓得枪都拿不稳,最后被死神追着逼着,也开枪打死了几个苏军。
刘莹莹被他哭得心里难受,忍不住问了句:“你说的少尉,他也受伤了吗?”
士兵眼泪流得更多:“如果不是尤迪特少尉,那一枪就打进我脑袋里了,是少尉救了我,他被抬走的时候满身满脸的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战斗还在继续,我不能追上去。”
刘莹莹不说话了。
她拿着纱布,一层层机械地缠上去,士兵兀自沉浸在悲伤中,没有人看见,她的手一直颤抖着。最后打结时,她低头专注手下的动作,忽然冒出一句:“放心吧,尤迪特少尉一定会活着的。”
头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谢谢你,护士小姐。”
包扎完伤口,刘莹莹借口上厕所暂时逃离医疗帐,站在漫天的飞雪里看那一片赤松林,眼前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白雾:失去朋友那么痛,你那些没有流出眼眶的泪水,都流到哪里去了呢?
直到这一刻,看到那个流泪的士兵,她才惊觉自己错过了什么。
明明心里那么痛,就该肆无忌惮地痛哭出声,卡尔却清理了军装上的血污,若无其事地来找自己,笑着跟她说话时,心里是多血淋淋的一片啊!
那时向她伸出手,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一刻,无比清晰地确信尤迪特的死亡,闭一闭眼,士兵的眼泪就在眼前,卡尔带笑望来的目光,比流露一瞬的悲伤决绝更像一把锋锐的尖刀,刺破她厚厚的茧,直扎进心脏里。
刘莹莹觉得眼热,她心里疼,疼得想哭,她心里后悔,后悔得想哭,为她自己,也为了卡尔——很多事情当时没能抓得住,过去了溜走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里,她抱着胳膊慢慢蹲下去,混着风雪的呜咽声,咬着手哭出声来。
从没有像这一刻,觉得天地辽阔、命运无情,确定又不敢确信的史实面前,她的心破出巨大的风洞,时间的疾风呼啸而过,她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时间过得既快又慢,人心在等待中被碾磨成灰。
伤兵一批批送进医疗帐,又一批批死去,沉重的死亡压在每一个人心头,残酷的战争如同极地的严寒一样没有尽头。
堆积的死亡中,他们迎来了极地最寒冷的冬天。
压力大到崩溃边缘时,巴登一边啃着冷硬的黑巧克力,一边絮絮地跟刘莹莹念叨:“我听说,进军苏联的士兵写信回来,说天气很冷,他们都还穿着单衣,很多士兵没有死在俄国人枪下,而是被活活冻死。”
“俄国那些人,你知道吧?”他抬起空着的一只手跟她比划:“那些废弃了的破楼,他们会躲在里面,十天半个月,一动不动地趴着。直到我们的士兵出现在视线里,百米之外,子弹就能穿透他们的头颅。”
“士兵们都矮着身子在楼里穿行,因为一旦站直身体,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秒钟,子弹也会打进他们的脑袋。”他说着,单手比划、绘声绘色,好像那个场景,他亲眼所见。
巴登喜欢刘莹莹这个倾听者,因为她沉默寡言,从不会露出不耐的表情,也从不会说出自己听到的一个字。
可有时候,他却又异常烦躁,对着她:“爱玛,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担心鲍曼少尉。”
刘莹莹总是摇头,而后沉默。
巴登不是她,不会明白她的无助焦灼,不会知道她一面盼着时间快点走,一面又怕结果来得太快的撕裂心情,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折磨。
有时半夜惊醒,不管不顾开灯看日历,看日子一格格跳过去,充耳不闻随着灯亮响起的骂声。
那一天,很快到了。
刘莹莹半夜被吵醒,帐篷外杂声乱成一团,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乱跳,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日历,看到圆圈画到4号的位置,莫名就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穿衣服。
但很快,几乎是拿起衣服的当时,如被电击一般,她整个人僵住,临床的护士见状叫了声“爱玛”,就听见她颤抖的声音:“今天是几号?”
“几号?”
护士疑惑重复,她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看了眼日历:“过了十二点,应该是5号了。”
刘莹莹整个人颤抖起来。
她想起来,那个日期!那个之前她怎么想都只有一个模糊印象的日期,此时此刻,她想起来了!
1941年11月5号,是命运揭牌的日子。
强自压下心底的恐慌,刘莹莹抑制住身体的本能,一件件往身上套着衣服,身旁的护士担忧询问,她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摇头说自己没事。
走出去时,她小声对自己说:“定好的结局不会变,还什么都没发生呢!刘莹莹,别这么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