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爱玛。”
鲍曼太太注意到,提到这个名字时,卡尔的眼中闪过一抹明显的痛色。
她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大概可以猜到:年少英俊的士兵爱上了美丽的异国少女,无论在历史何处都会发生的动人故事,却唯独不该发生在此处。
听到卡尔将《哈姆雷特》送人,鲍曼太太先是震惊,等知道对方是个东方姑娘,就只剩下满心忧虑: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己的儿子有多珍视父亲送的《哈姆雷特》,他能将这本书送人,不知有多爱那个姑娘?
但身为党卫军一员的卡尔,只有与同样金发碧眼、拥有“纯种”雅利安血统的女子结合,生下更优秀的雅利安后代,才是当前社会环境下,所喜闻乐见的美好故事。
“卡尔,我的孩子!”
鲍曼太太放下纪念章,双手捧起儿子的脸,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才不到十九岁,在爱情里受些挫折是正常的,倘若爱玛小姐是个德国姑娘,妈妈就鼓励你迎难而上、继续追求了。”
“但她是个东方姑娘,妈妈只希望你能忘记她,别再有来往。”
卡尔愣了一下,刚开口想说些什么,就被鲍曼太太制止了。
向来温柔宽容的母亲异常坚定:“你别急着反驳我!”
她是个粗鄙浅薄的乡下人,不懂什么种族优越论,更无法理解生命之泉存在的意义,但她珍惜儿子的性命,看重他光明的未来。
“卡尔,我优秀的儿子!”鲍曼太太声音颤抖着,语重心长:“妈妈不想看到你因为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毁了自己的前途,葬送了未来。”
“妈妈,你误会了。”卡尔轻声说。
误会?
怎么会是误会?!
鲍曼太太放下手,正襟危坐,盯着儿子严厉道:“卡尔,我是你的母亲,希望你能对我说实话!”
卡尔苦笑着摇摇头,无奈解释:“我和爱玛小姐,是不会相爱的身份。我对她是愧疚怜悯,她对我只有恐惧厌恶,是因为我她才被误认为间谍,经历了恐怖的审讯。”
爱玛小姐眼里,他见了太多的情绪,那深藏进眼底的恐惧,只要见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
“参军以来,爱玛小姐是我见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受到战争迫害的人。”
想起那段记忆,卡尔的眼神黯淡下来,声音里也带着沉重,他无力地垂下头:“我亲眼见到一个鲜活的女孩,被审讯摧毁精神,变成一个脆弱易碎的木偶娃娃。也是我,亲手把她送到了死神手上。”
鲍曼太太心惊:死神!!!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眼前的儿子似乎陷入了比爱上异族少女更危险的境地,比起前途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更害怕他的心灵被战争摧毁。
一战过后,这样的悲剧太多了!
像是贫穷和饥饿,无处不在。
她绝不允许,同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
卡尔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带着茧子的手紧紧握住,抬头是母亲温柔坚定的目光:“告诉妈妈,发生了什么?”
卡尔眼中一热,他慌忙低下头,含糊着嗯了一声。那些他始终埋藏心底的愧疚与心疼、挣扎与不安,在这个暴风雪的夜里,伴着耳边的狂风呼啸,终于可以道出。
“1938年10月5日,我亲自送爱玛小姐到布拉格的留学生公馆,那里有她的同胞,有承诺带她前往美国的黄先生。那时我以为,爱玛小姐可以像约翰妮医生期许的那样,拥有幸福的一生。”
“但是我没有想到......”
卡尔沉痛道:“军队刚撤出布拉格,德意志族人就遭到了捷克人的报复,党卫军卡尔·鲍曼拜访过的留学生公馆,也在这场血腥的复仇中,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我总会想到...想到......”
想到那天夜里,凭空出现的她美得像童话里的精灵;想到离开公馆,身后她依赖又不敢靠近的目光......
“我总会想到,爱玛小姐倒在血泊中的场景。”
“我的卡尔,这怎么会是你的错呢?”鲍曼太太心疼地看着儿子。
“不,妈妈。”卡尔摇摇头,说:“爱玛小姐的悲惨经历,只是让我觉得惋惜,会内疚也是因为多少参与了她的悲剧。最让我觉得痛苦的,是我自己。”
“爸爸曾经说过,一名帝国的军人,一定要有坚定的信仰。我信仰伟大的德意志,信仰带给德国希望的元首,希望德国能成为世界的霸主,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我参军成为一名军人。”
“可是妈妈,我好像并不是一个足够坚定的军人。”
卡尔痛苦地闭上眼睛:“战场上即便血流成河,我也会因为胜利情绪激昂,可是战场之外的流血,带来的却是痛苦和怀疑。”
他突然觉得很挫败:这样矛盾纠结、挣扎怀疑的自己,真的是一名合格的帝国军人吗?
正当卡尔陷入自我怀疑的痛苦,头顶忽然传来母亲威严的声音。
“卡尔·鲍曼,抬起头!”
鲍曼太太的目光平静:“你觉得这是一场错误发起的战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