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河面容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忽然伸手一把将人推开。
二人距离拉开,而后皆是一愣。
看到尹师道面上似是闪过一丝受伤之色的复杂神情,曲河脸上亦露出几分后悔惭愧之色,心中五味陈杂,随即又下定决心般扭过头,抿了抿唇,语气生硬道:“师尊你不必这样……你想对弟子做什么,弟子都不会拒绝,也绝不会有半分怨言。”
“铿”的一声清越剑鸣,履霜剑出,雪亮剑光耀目。
终是如此,这便是他的命运。
曲河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眼,面容平静,坦然地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
手心却忽然一凉,他惊愕睁眼,却见履霜的剑柄已塞进了他手里。
尹师道定定地看着他,语气坚定,“你恨我,就动手吧,我随你处置,只要……你心里能好受些。”
曲河呆呆地看着他,那张让人看一眼就会晃神的清绝面容上无一丝玩笑之色。
低头看看手里如霜似雪的长剑,半晌,曲河摇头苦笑,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嘲讽:“弟子得师尊教诲,师恩深重,不敢有半丝不敬之心。师尊明明知道弟子下不了手,就算让弟子捅几剑换个心安,弟子也下不去手,做出这般忤逆之事。”
尹师道一怔,脸色更加难看。
他原本于修道一途大成,吸纳天地之灵气,滋养自身,仙肌玉骨,神光罩身,超出寻常修士。
就算这段时日强开秘境抗雷霆天罚,为强留住曲河魂魄损耗大量灵力,也不过几日恢复,除了面色苍白些,气定神闲,一切如常。
此刻,他看着面前青年,却面如死灰,宛如明珠蒙尘,多了几分凄凉黯然之美,不似以前那般如仙般高不可攀,看上去反而更像红尘中的人。
绝望痛色被极力压下,仍如从前那般无波无澜,唯有那坚决之意不改。
曲河只觉自己的手倏然被握住,强劲的力道不容置疑地引着他,握紧长剑对准那雪衫下的心口刺去。
“不要!”曲河瞳孔骤缩,那一抹闪亮刺目的剑尖刺痛眼眸。
极度惊恐之下,他身子紧绷,双手同时握住剑柄极力后撤,浑身灵力爆发,一道黑色剑影应召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击偏了履霜剑尖。
剑尖横移,划破雪衫,鲜血很快洇透出来,红白相映,甚是醒目。
曲河一个趔趄,双手仍死死握着履霜剑柄,愣愣看着尹师道胸前那一抹红,浑身发颤,良久,眼泪才后知后觉涌了出来。
一只手抚上脸,一点点抹去湿润泪水。
“本就是我有愧于你,你不必有负担。”
感受到那指尖的温度,曲河身子一颤,眸子呆呆盯着履霜微红的剑尖,心中后怕不已。
“师尊是嫌弟子罪孽不够,还该担个弑师的罪名是吗?”
拭泪的手指僵住,尹师道缓缓垂下手,广袖轻晃,丝丝沁人冷香飘散,痛苦无奈地闭上眼眸,嗓音沉重压抑,“为师才是罪孽深重。”
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本性,动了不改动的心思,以至犯下大错,背德逆伦,趁人之危强|暴自己的弟子,不知悔改。
该受折磨,被众人唾骂的应是他才对,就算被阿河亲手杀了,也不为过。
曲河双手颤抖松开,履霜长剑坠落于脚下石台,碰撞出清脆声响。
邪却静静悬在他身侧,无声陪伴。
尹师道深深看着他,语气平和坚定:“莫怕,现在你面前的我并非本体,不管是邪却还是履霜,即使你刺我千万次,我也不会死去,你只管泄恨,无需有后顾之忧,这是我欠你的。待为期一月的混元秘境结束,你要杀要剐,我都接受。”
曲河瞳孔震颤,抱着头,慢慢蹲下,将自己蜷缩至最小。
“别逼我……师尊,求你别逼我……”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残忍,就算当初是怀揣目的地救他,就算自始至终都是利用,他也从未恨过他,为什么最后还要让他这么难过……
师尊只要仍然是那个师尊就好了,仍旧那么遥远疏离,那么高不可攀,能多看他一眼,能对他笑笑,纵然知道自己未来既定的结局,他也满足了。
这般温柔,这般迁就,只会让他更难过。
他已经无力再继续苟活,也无法再多带一丝的沉重的愧疚离开人世,他只是想静静等待师尊真正需要他的那一刻。
然后,以死赎罪。
曲河看不到的前方,一滴眼泪砸落在地。
尹师道缓缓收回伸出的手,转身离开,回到一旁的小山洞中,听着那哭声在洞中回荡不息。
暮色四合,晚霞明媚灿烂,他站在路边一株粗壮的柳树后,静静看着前方嘈杂小院紧闭的门扉。
红色鞭炮纸屑洒满门前空地,红绸高挂门楣,看起来格外喜庆。
随着“吱呀”一声响,院门被刷地拉开,男子嫌恶的呵斥声更为清晰地传了出来。
“滚滚滚,黄脸婆,滚回你娘家去,这儿已经不是你家了,别在这儿碍眼,老子还要回去陪新娘子呢!”
一道瘦弱的身影被推了出来,是一个脸色憔悴、荆钗布裙的女子。
女子满面哀容,抵着将合上的门,低声祈求:“求你让我再跟元宝说几句话……”
“元宝已经不是你儿子了,快滚吧!他有新的娘了。”
“就是,这个娘可漂亮了,才不要你这个黄脸婆。”
一旁的男孩应道,满脸无所谓嘻嘻笑着。
闻言,女子霎时呆住,定在原地。
院门猛地合上了,狠狠撞在她的手背上,她却好似没感到痛般,没任何反应。
隔着门扇,她听到二人的笑声和脚步声远去。良久才转过身,一步一步,仿若行尸走肉般沿着道路离去,一步三回头。
她走过他藏身的柳树下,微躬的背影萧索凄凉,摇摇欲坠如道旁荒草。他想起这几日她的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忽然伸出手。
如丝柳枝随着他动作轻晃,拂过女子发顶,其中一根勾住了她发上荆钗,让她被迫停下。
她茫然又期待地回首,与他打了个照面。下一瞬,眼中的微光便黯淡了下来。抬手,拨下了那柳枝。
那双眼眸眸光涣散,并未看见他。只是看着那柳枝,流下泪来。
豆大泪珠晶莹闪烁,他鬼使神差伸手去接,手心一湿,只觉如她前世溅在他身上的血那般灼烫。
她转身离去,他默默跟随其后。
夜幕降临,长路漫漫。
她背着瘪瘪的包袱,又冷又害怕地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不时四顾周围,缩着肩膀、战战兢兢逼迫自己在无人的小路上走下去。
忽然一股淡淡的暖意袭来包裹住了她,余光瞥见温暖光亮映照。
她扭头看去,他一言不发,提着灯,冷硬俊朗的侧脸被映得温润,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边,一袭黑衣仿若自夜色中融出。
吓了她一跳。
曲河自潭中石台上醒来,浑身是被灵气蕴养的舒爽感觉。
他睁开眼,眼前是一件散发淡淡冷香的雪白外衫,轻盈地盖在他的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将其叠好放在石台上,而后起身,踩着石壁跃出了山洞。
天光大亮,他又垂眸望着远处发呆。
良久,身旁不知何时上来的人问他,“你在看什么?”
曲河扭头看去,看着那人只是单单站着,风华便让周围一切失去了颜色。那被天光映照得发亮的雪衫在风中飞舞,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