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鹤洲在公寓住了几天,他开始害怕走进卧室,害怕看见那扇衣柜门。满满一抽屉的信像随时会爆炸的手雷,让他惶惶不安。
他不知道燕惊秋如何能和如此沉重的伤痛共存,并且共存如此之久,让它们在身心上镌刻下疤痕的同时,还要把它们摆在这么近的地方,低眉抬眼之间就能看见。
晚上睡觉,他背对着衣柜,总错觉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勉强入睡之后,会在午夜时分被噩梦惊醒。
梦中也是那双眼睛,流着泪,泪流尽了便流出血。那是燕惊秋美丽的眼睛。
现实当然不像燕惊秋所想,他并不脆弱,这一切也不是他的脆弱造成的。好几次,梁鹤洲想这么告诉他,想说错全然在我,但开口势必意味着旧事重提,又要揭一次伤疤,或许更严重些,在伤口上撒盐。
他也能感觉到燕惊秋不愿意聊起从前。
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那些话题,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来之不易的片刻宁静。
元宵节那天下着细雨,春寒料峭。
梁鹤洲要去医院,燕惊秋本来也想去,但客户打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休息了这么久,也该回店里工作了。梁鹤洲先送他过去,快到时在路边等红灯,第一次仔细地去看店面招牌,“钟情”二字挤在右下角,是用瘦金体写的,纤弱之中暗藏凌厉的笔锋,就像燕惊秋一样。
他顿觉自己应该心怀感激,感激燕惊秋性格中那一分支撑着他的尖锐,感激他的勇气和执着,感激他没有放弃,并且一直走到今天,感激他的一切。
回望过去,那些委屈,那些他认为燕惊秋施加给他的伤害,在一瞬间变得那么微不足道,齑粉般风一吹就能散去。
他忽然想起和燕惊秋重逢那一天,燕惊秋让他开咖啡罐,假如换作不认识的人,请他帮一帮忙,就算没有一句感谢,他也不会心怀芥蒂,为什么偏偏就对燕惊秋那么严苛狠心呢?
“鹤洲,绿灯了。”
燕惊秋拉着他迈上斑马线,他看着缓缓停在跟前的车,握紧燕惊秋的手,换到另一边挡在燕惊秋和车之间,将雨伞斜向他。
“慢慢走,小心车子。”
“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吗?”
“招牌很好看。”
燕惊秋笑着说:“我当时设计的时候就想,你一定也会喜欢的。”
“嗯。”
“晚上你会来接我吗?”
“当然会。”
“可以煮汤圆吗?”
“可以。”
“我想吃——”
“玫瑰馅的。”
燕惊秋又笑起来,孩子似的连蹦带跳走了两步,说:“那我等你来接我。”
两人已经走到店前,梁鹤洲用伞挡住二人,把他压在推拉门上,抵着他的额头:“好好工作。”
燕惊秋眉眼弯弯,抓住他的衣领凑近:“你不说我也会的,我要赚很多很多钱给你,全部都给你。”
梁鹤洲垂眼,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他觉得自己早该想明白,燕惊秋就是如此简单纯粹,是绝对不会有用钱来侮辱他的想法的,这就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
“这么好,那我只给你做好吃的可不够。”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六月熟透的杏子般柔软,燕惊秋耳朵痒痒的,轻笑着拽住雨伞伞扣,拉下伞沿,暗示地抬起下巴,问:“那怎样才够?”
梁鹤洲低下头吻住了他。
天气一点点暖和起来,梁鹤洲搬进了公寓。
他把那一抽屉的信收拾进小盒子,放进空置的客房里,燕惊秋并没有提出意见。
至于另一个抽屉里的小物件,燕惊秋想要它们保持原样。
有天晚上两人聊起这件事,他一件件把那些东西指给梁鹤洲看,如数家珍,这个是没舍得吃的晕车药,这个是你给我买零食用的塑料袋子,这个是你给我的创口贴,这个是那年冬天你送的护手霜,已经用完了,还有牙刷,他从梁鹤洲家里偷偷带出来的那一支。
他本来想藏,但梁鹤洲戳破他,说牙刷放在卫生间还没收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
近来裴素丽的病情有所好转,被医生允许到楼下小花园散散步。她当然不能走动,只是坐着轮椅,被梁鹤洲推着晒晒太阳。
燕惊秋不知道这些时候他们都聊什么,但三月底的一天,梁鹤洲突然告诉他,裴素丽想见他一面。
他买了一束康乃馨去探望。
天气很好,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两侧种了几棵樱花树,花瓣簌簌而下,梁鹤洲牵着他走在前面,他有些忐忑,故意放慢脚步,悄悄打量坐在远处长廊下的裴素丽。
廊上铺满了紫藤花,在光下印射出一片薄紫色,她坐在阴影与阳光的交界处,脸颊架着一副老花镜,举着报纸,脸上还戴着吸氧管,很瘦,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身下的轮椅重。
离得越近心中怯意越盛,燕惊秋甩开梁鹤洲的手,停下来不敢再走。
“鹤洲,我……”
梁鹤洲捧着他的脸:“没事的,只是说说话,马上我们就回去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