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不似六月那般声势浩大,细细密密的,打在油纸伞上敲出好听的声音,院中的花在雨中摇晃,花瓣上挂着水滴。
夏续断收起伞放到廊下控水,转身推开房门,打算进屋换掉身上的衣裳。
这衣裳虽说好看,瞧着也华贵,但规整的衣领总是让他不舒服,没有平常穿的舒适,再者,这衣裳太显眼,出去撑场面时穿穿可以,平常穿着有点太招摇。
提起被雨水打湿的衣摆跨进屋内,他目光陡然凝滞,潮湿的水汽仿佛瞬间结成冰黏在他的后背,生出阵阵寒气。
早上离开时收拾整齐的床此刻明晃晃摆着三件衣裳,数不清的金丝银纹绣在白衣上,甚至不需仔细看,便能看出袖口处用金线绣着几枝垂柳,白絮纷飞。
而最惊恐的是在这堆华贵的布料上,有一张白纸。
“这些衣裳才配得上哥哥。”
哪怕只是字,他都能想象出写的人是副什么表情,还有那粘腻到心底的语气。
又是这个人,又是他!夏续断捏着纸条的手隐隐颤抖,一息间,平整的白纸被攥得不成样子,工整的字迹尽数扭曲。
气急之下,略显苍白的脸一点点染上绯红,腰间的银链细细颤动,带动银铃作响。
“混蛋,疯子!”他心里颠三倒四反反复复骂出不痛不痒的话,将纸条揉成一团用力摔在地上出气,“我迟早养条狗,再敢来就让两条狗对咬!”
一时间他气昏了头,没听见屋外渐渐清晰的脚步声,骂声刚落,秦随的声音插了进来。
“夏老板这是在偷偷骂我?”懒散的声音里默默带上了些许委屈,似是在控诉,“可方才的工钱我都没要,夏老板是不是太狠心了点。”
夏续断愤怒的情绪猛地一滞,下意识回头,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脚就踩在刚被他扔到地上的纸团上慌不择口道:“秦大人怎么进来了?”
秦随斜倚在门口折扇轻点手心,十分无辜道:“看夏老板一直不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说着,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头轻轻一歪笑道:“新买的衣裳不错,怎么夏老板看着却不是很开心?”
瞧着夏续断变来变去的脸色,他又紧跟了一句,“难不成是旁人送的?”
夏续断深吸一口气,万般不愿却还是咬牙切齿道:“是,是一个,关系很特殊的,朋友送的。”
秦随是京城那边的人,而柳白絮涉及白凤书院,他不敢引起秦随的怀疑,先前江湖和朝堂关系本就紧张,新皇三年前上位后,关系便更加紧张了,他不敢赌。
“朋友?原来夏老板是这么看待送礼之人啊。”
不知为何,秦随语气怪异,听着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隔着半间房的距离,夏续断忽然从秦随那时常勾起的嘴角里琢磨出一点别的意味来,像是在压抑某种汹涌的情绪。
不待他细看,那点笑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阴沉。
下一瞬,秦随的视线便落在了他身上,沉沉的,存在感极强,“说起来,夏老板朋友似乎不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夏老板的朋友?”
朋友二字被他念的极重,似是在心里过了一圈,才吐了出来。
夏续断只一抬眸,眸中疑惑加深,这语气的转变如六月飞雪般难以想象,又……莫名其妙。
“有工钱吗?有的话秦大人想当什么都可以。”
他随意答了一句,转身去收拾床上的衣物,毫不怜惜衣裳的贵重,直接全部团在一起,随便找了个衣柜塞进去,关门时恨不得多锤两下把门锁死,图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做完这些,他后知后觉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秦随添了一句,“当然,我卖艺不卖身。”
他太知道秦随会接什么话了,只能说不正经的人都一个样。
秦随轻笑一声,“夏老板这么了解我?想说的话都被堵死了。”
夏续断心里白了他一眼,面上呵呵,“我要做饭了,秦大人可以继续参观我的……”
他本想说卧房,但心里怪怪的,嘴上打了个弯,手伸向了一旁,“书柜。”
屋子不大,当初他手上钱不多,便立了一道屏风在床与书桌中间,把一间屋子划成了书房和卧房。
给秦随安顿了个位置,他进了厨房开始忙活八角的午饭,他吃过了,但八角还在挠门喊饿。
至于秦随有没有吃过?那不重要。
雨还在下,看样子要下一整天,八角无聊趴在花廊下有一下没一下的挠花,小鼻子一动一动的,嗅着空气里的香味。
砰砰砰!
院门被人大力拍打,敲门声震得夏续断连忙洗了手去开门,一旁屋子里的秦随也跟着走了出来,八角挠了挠耳朵,也被震得跟在两人身后。
一看门,竟是顾白。
“出,出事了!”
顾白一看便是跑着过来的,气都喘不匀,红着脸胸膛剧烈起伏,额上冒出细汗。
“程,程二夫人,带人去县衙闹了,齐,齐冬眠应付不过来!县衙乱成一锅粥了!”
夏续断侧身和秦随对视一眼,迅速解了身上的围裙,沉声道,“走。”
雨天,青砖堆成的围墙蒙上一层水光,潮湿的空气为所有东西都添上擦不干净的黏腻。
一枝槐花探出墙头,在风雨里摇曳,嫩白的花瓣上积着雨水,等到花瓣承受不住,雨水便滴落在地。
本该安静的日东街此刻吵吵嚷嚷,坐落于街尽头的县衙门前的守卫面色为难,挺拔的脊背远远看去透着一股沧桑。
“我告诉你们,我夫君定是被人谋杀的,你们若不给我个说法,我,我今日便也不活了!”
嘭!瓷器碎裂的声音紧跟着吵闹而至,门口的守卫露出一抹苦笑。
“我爹昨日刚入棺,他的儿子便也跟着去了,你们让爹如何瞑目?”
“县衙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六日了,杀我爹的凶手找不到,我夫君也跟着没了,你们还让不让人活了?”
“齐县令,我们程家是个要脸面的,自出事以来没有催过您一次,仵作要验尸,验几次我们都配合,要查几次我们也配合,可凶手呢?凶手在哪里?”
“我夫一日前刚来信报平安,身体康健,在外鲜少与人结仇,如今回家奔丧,好不容易进了春城的地界,却不明不白死了,你们难道不该给我个说法吗?”
“还说京城来了大人物查案,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吃干饭的,大官又如何,还不是脑袋空空,废物一个!只可怜了我们孤儿寡母,如今连个依靠都没了。”
还未进去,夏续断便听到了程二夫人的骂声,他瞟了秦随一眼,却见秦随面色如常,好似骂的人不是自己。
甫一进入正堂,便看见齐冬眠手脚慌乱,面容愁苦,对着高举瓷杯的女子苦笑,嘴里不停劝道:“二夫人消消气,别惊了孩子。”
身着一身素衣的女子听都未听,径直摔了被子,砰的一声,炸裂的碎片一路滑到刚进门的夏续断脚边。
头戴孝巾,看着只有三四岁大的孩子躲在女子身后,扯着母亲的衣角怯怯露出头。
那边还在吵着,顾白暗暗拉了下夏续断低声道:“春城那边验尸结果出来了,说是连日奔波,再加上最近天气变化多端,程二公子昨日染了风寒,却依旧大醉一场,当晚便醉死在了床上,那边定性为意外死亡,然二夫人不服这个结果,便来县衙里大闹一场。”
夏续断看着叫嚷的女子,微微偏头道:“那也该去春城闹,为何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