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绕周身的冤孽之气愈发翻涌,似有无数尖刺在她神魂间搅动,可她仍将这阵锥心之痛尽数咽下,玄色裙摆下的双腿微微发颤,却依然保持着挺拔身姿,仿佛一尊精致易碎的琉璃像,在暗流中苦苦支撑。
杨婵望着宓妃周身缠绕的墨色冤孽之气,黛眉紧蹙成峰,眼底翻涌。宓妃为上古太昊之女,洛水之神,镇压洛水多年,本该功德加身,如九重天上不染纤尘的皎月,受众生敬仰,如今却被这浓稠如墨的业障缠身,仿若明珠蒙尘、美玉染瑕。
那丝丝缕缕的冤孽之气缠绕着洛神,无端令人喉间发涩,她心中泛起酸涩的怜惜。
沉吟片刻,杨婵上前,语气虽恭谨,“洛神尊驾,您乃太昊神裔,神格早成、修为通玄,这般浓重的冤孽之气缠身......” 话音微顿,她问道,“不知是何等劫数,竟能扰得仙躯蒙尘?”
宓妃幽幽一叹,眸光垂落如碎玉沉潭,眉间凝结的愁绪似千年不化的霜雪。轻抚鬓边摇曳的步摇,素白指尖微微发颤,嗓音裹着岁月磨蚀的沙哑,“天道轮回,皆有定数…… 昔年父神太昊与帝俊鏖战,我执青鸾剑,剑锋起落间生灵涂炭。更兼造化弄人,战后一桩桩阴差阳错,竟让无数无辜性命因我凋零。”
她抬手虚握,似要抓住飘散的往事,腕间玉镯轻碰发出清响,却惊不散萦绕周身的阴翳,“这些冤魂恨意如附骨之疽,经年累月,早已凝成这洗不净的冤孽之气。”
杨婵听闻此言,“怎会……”
那些记载在典籍里的只言片语之因果纠葛,那些毕方曾经说过的双方大战无一全胜之意,此刻竟鲜活地映在眼前。
宓妃顿了顿,似乎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之中,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被困于这石碑之内,试图消解身上的冤孽。只是这冤孽深重,谈何容易。”
看似温和的石碑结界,此刻竟像张吞噬光阴的巨口,将这位神女的岁月嚼得粉碎。
宓妃唇角轻扬,泛起一抹若有似无的苦笑,眸光平静如深潭,却藏着岁月沉淀的寂寥。青丝垂落肩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这方石碑载着我顺洛水漂泊,春汛时镇压翻涌洪峰,枯水期疏通淤塞河道。寒来暑往,也不知流转过多少个春秋了。”
杨婵倒也不惧交浅言深,她从来都是表现有礼有节,实则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地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您镇压洪峰、疏浚河道,这般累世善举,理应有煌煌功德加身。可如今观您周身气韵,功德微光竟如萤火般微弱,甚至被冤孽之气压得几近湮灭…… 这其中,莫不是另有隐情?”
宓妃唇角勾起一抹温柔弧度,并未觉得这女孩儿冒昧,只是面上总似蒙着层薄雾般带着难言的怅惘。她垂眸望着腕间若隐若现的淡金色光晕,轻声叹道,“世人只道洛神守洛水得功德,却不知这因果丝线的另一端,系着两个苦命的妹妹。”
杨婵动了动嘴,还是没忍心告诉她,因久久不显圣人前,世人已不知洛神存在了。
话音未落,宓妃指尖轻点眉心,一缕缕璀璨光华如流萤飞散,“女娃溺亡东海不得轮回,女妭被旱魃之毒侵蚀神志…… 她们比我更需要这些微光。”她眸中氤氲着化不开的悲悯,“我困于石碑尚有解脱之日,可她们……”尾音消散,似藏着千万年未诉的牵挂。
杨婵想起自己两个哥哥,“您说的妹妹,是否为神农之女女娃和轩辕之女女妭两位女神呢?”
宓妃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说道:“哎,正是她们,你怎么会知道她们呢?”
杨婵解释道:“这石碑上刻有当年的檄文,我是从檄文上得知的。上面写着‘神农之女,其名女娃。轩辕之女,其名女妭’。”
宓妃听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喃喃道:“这石碑本应是一面无字碑啊,怎么又刻上檄文了哎。”她微微皱眉,陷入思索,片刻后说道:“想来应该是当年蚩尤或是后羿他们所刻吧。当年大战混乱,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他们或许是为了留下些信息,才在这石碑上刻下了檄文。”
杨婵听闻蚩尤、后羿之名,心中一动,问道:“当年太昊征帝俊之事又是怎么一回事?蚩尤也参与了吗?那您知道毕方吗?”
宓妃一怔,说道:“毕方神鸟?我当然知道。当年太昊征伐帝俊,轩辕派兵相助。蚩尤本在南方参战,因毕方神鸟之事,被轩辕从南方召回。”她微微皱眉,看着杨婵,反问道:“怎么?你与这神鸟有旧吗?”
杨婵将当日炼妖壶封印之事娓娓道来,宓妃初始只觉,这姑娘说话时自有一股安然自在的韵律回荡,听了下来,这内容却着实惊心动魄,“蚩尤…… 竟已身殒?那承载万千精魄的至宝炼妖壶,竟也落得自爆的下场?”她喉间溢出一声绵长叹息,仿若要将千百年的怅惘尽数吐出,“沧海桑田,当年并肩的故人,如今竟都化作了残章断句……”
昔日远古混战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回响,眼前这位被困石碑的洛神,寥寥数语道不尽千万年沧桑。
毕方陨落、炼妖壶自爆,皆成尘烟,那些叱咤风云的身影亦化作史书上的寥寥墨痕。杨婵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昆仑之巅的古松,岁岁年年承受霜雪,却不知见证过多少豪杰的兴衰。这世间万物更迭,纵是神力通天的神祇,也抵不过时光洪流的冲刷,不过是天地间匆匆过客罢了。
宓妃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摆,苍白的脸颊竟浮起两抹病态的薄红,似被烈火灼烧的残雪。她垂眸,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气音,像是怕惊碎了某个尘封已久的梦。
良久,她终于抬起眼睫,眼底涌动着难以名状的情愫,“那后羿... 如今,世间可还有关于他的传说?”尾音微颤,在寂静中拖出长长的回响,宛如千年前那支未射尽的箭,至今仍悬在心头。
杨婵望着宓妃局促不安的神色,眸光流转间似是捕捉到了什么隐秘。她敛去眼中神色,郑重起来,语气沉稳道:“如今世人传颂的,多是后羿挽弓射九日、嫦娥吞药赴月宫的传说。至于其他过往,知之者寥寥。就连后羿曾随太昊征伐帝俊这段秘辛,若不是今日与洛神相谈,我等也无从知晓。”
宓妃轻轻点头,喃喃道:“这样啊……这样也好,世人已经遗忘了那段旧事。如此一来,对嫦娥来说,伤害也会小一点。”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怅然。
此事与嫦娥有关?来不及深究,杨婵真诚地望向宓妃,开口说道:“洛神,如今关于当年太昊与帝俊之争的往事,早已淹没在岁月长河中,鲜有人知。您若愿意,能否为我细细讲述?而且您被困在此处已久,我想先将您救出去,也好让您脱离这漫长的孤寂。”
宓妃垂眸苦笑,苍白指尖隔空拂过碑面斑驳纹路,像是触碰着岁月刻下的伤痕,“你的心意我明白。可这石碑于我,并非枷锁,而是维系洛水安宁的最后屏障。”
她抬眼望向粼粼水波,眼底泛起涟漪般的怅惘,“当年造下的杀孽,化作这团阴鸷的冤孽之气,一旦脱了束缚,便会如洪水般肆虐。洛水两岸万千生灵,岂容我为了自由而涉险?”话音落下,她肩头微微颤抖,却仍挺直脊背,将无奈与悲凉一并藏进沉静的声线里。
杨婵望着眼前神色哀伤又坚定的洛神,一方面,她为宓妃甘愿困守石碑、自缚于此数千万年只为守护洛水安宁的大义所触动,这份将苍生置于自身解脱之上的胸怀,让她由衷敬佩;另一方面,又为宓妃深陷困境无法自由的处境感到揪心,明明心怀归意,却因冤孽之气不得不与孤寂相伴,这是何等沉重的枷锁。
原来洛水之畔的庙宇残垣、世人对洛神的淡忘并非偶然 —— 这位本该受万人敬仰的上古神女,竟为了镇住周身冤孽,甘愿困守石碑,自缚于这方天地。
她仿佛看见宓妃在漫长岁月里,独自承受着冤孽缠身的煎熬,听着庙宇外信徒的祈愿却不敢现身,只能将慈悲与神力化作暗流,默默守护洛水。想到此处,她胸腔里翻涌着酸涩与敬佩,既心疼神女的隐忍牺牲,又为这份被时光掩埋的大义震撼不已,眼眶不由得微微发烫。
宓妃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期许,“若你身上的功德之力足够,还请先去救救我的两个妹妹。若能成功,我们定当感激不尽。而我会继续留在此处,镇压洛水,造福两岸黎民。至于当年征讨帝俊之事,你若想听,我自当相告。恰好我这里留有一段当年的影像,虽反复观看多次,仍有诸多不解之处,或许你能从中看出些端倪。”
杨婵凝视着宓妃眼中那抹恳切的期许,感受她对妹妹的情谊,心弦莫名被重重拨动。她深知眼前这位女神将自身困于石碑,背负着冤孽默默守护洛水,此刻却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功德之力虽珍贵,可面对宓妃这般无私的请求,她心中涌起一股使命感,仿佛有团火焰在胸腔中燃烧。
“洛神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 杨婵郑重地颔首。
而那 “当年影像”,更是如磁石般吸引着她,在这沧海桑田的岁月变迁中,能窥见远古秘辛的一角,不仅能解开萦绕心头的疑惑,或许还藏着洪荒各地古封印的关键线索。“您这里竟还留有当年的影像?这实在是太好了!不过单凭我一人,恐会遗漏诸多细节。外头还有我的同伴,不知能否请他们一同进来观看?”
宓妃闻言,轻轻摇了摇头,神情带着几分无奈,“并非我不愿,只是这石碑禁制特殊。你能入内,是因身上流淌的血脉与我同源,方能与之共鸣。方才我已探查过,你那些同伴的气息有几位与石碑并无感应,实难突破禁制。倒是外头的小朋友们,其中不少人传承有风姓血脉,若想进来,倒还有几分可能。”
杨婵面色骤变,双颊泛起震惊的红晕,再难以保持端庄之态,“我的血脉竟与洛神您同源?”她喃喃重复,声音里裹着浓重的颤音,“可我虽知太昊便是伏羲,以风为姓,您是伏羲与女娲之女,这血脉渊源从何说起?”
喉间干涩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无数细碎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涌,却拼凑不出任何合理的画面。无情道随之而动,道韵笼罩之下,杨婵恢复了镇静。
宓妃见她这般反应,又见她弥漫周身的无情道韵,想起故人来,目光再度柔和了几分,解释道:“你竟不知晓?从母系血脉来看,你与我的女娃妹妹血脉一致,皆是神农氏之后。血脉流转,仍留有根源印记,这也是你能入此石碑的缘由。”三皇直系,无论多少代后,皆有圣人所遗纯质血脉于身,她不会错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