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霁曾经是不做噩梦的。
或许因为他的前二十年人生实在乏善可陈,他早已放弃了挣扎,没有期盼,自然也不会难过,不会有噩梦。
但自从在生日会目睹柏青梣中枪后,噩梦如蛆附骨,没有一夜轻饶过他。
反反复复,一帧一帧,像是在用这种方式逼他看清楚,那时的每一个细节。他的眼前满是血色,鲜红的暗红的深黑的,无边的血堆砌出他奔向那人的轮廓。
他是怎么颤抖着手,把人抱起拢在怀里;是怎么俯下身去,瞪着眼睛感受那丝缕断续的呼吸;是怎么撕心裂肺、一遍又一遍地,哀唤着、恳求着,喊那个名字。
他当然更不会忘,几近绝望的时候,终于盼到了怀中人指尖一动。
如雪的白,压着刺目的鲜红,如白玉浸血,裂纹斑斑,是大不祥。
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又像是在和谁告别……苍白的指尖轻轻扣了扣,然后倏地滑坠下来,像是再也无力飞翔,坠枝而亡的鸾鸟。
——连那如游丝般的呼吸,也在那一瞬停止。
心跳,声息,血液奔流的声音,浑身的温度,都在那一瞬,全部刻为死亡的记号。
他畏惧极了这个噩梦,却连醒来都不敢,刻意折磨自己似的,逼迫着梦中的自己睁大眼睛,把这一幕幕深深镌下来。
陆霁想,只要他不忘记这个噩梦,他就等于失去过一次柏青梣,既然已经失去过一次……那就一定不会再有第二次。
直到他挟着风雪回来,本以为带来了好消息,却在走到病房门前时,再度望见那一幕。
他终于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癫狂。
——
陆霁这辈子寥寥可数的几次发疯,都是因为柏青梣。
他迎着那人骇然的目光笑了笑,一脚踹了上去。
伴随极清晰的骨裂声音,那人踉跄几步倒在地上,撞翻了病房角落的衣架,轰然一声巨响。余下几人被眼前一幕惊得两腿发软,又被同伴颤抖不止的惨呼声拽回神,紧紧咬了牙,冲过来合围。
陆霁面无表情,左手扣住右手手腕揉了揉,猛地又是一拳。
这一拳力道极大,最前面的那个被打得生生退了几步,捂着鼻梁在地上哀嚎。Ellis惊呼一声,老人家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惊得几乎拿不住手中的纱布。
青年听见他的声音,以为是柏青梣出了事,倏地转过头来。
五官潇洒英挺,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形状好看的唇紧紧绷成一线,白皙的脸颊还染着血。那双眼转过来时骇人至极,嗜血的杀意与绝望的疯狂并存,眉眼锋锐冷沉,再也不见丝毫风流韵致。
……凝在柏青梣身上时,含血的目光却又一下子淡了去,带着些安抚的、甚至讨好的,抿着唇浅浅笑了下。
柏青梣抬着头,眸色平静,也正看着他。
陆霁没有防备对上那双秋水眸,怔了怔,匆匆忙忙别开头。有人抖着手拔出枪来,他抬眸瞥见,几步上前扼过那人肩颈往墙边一压,扯下对方挂在腰间的手铐,动作利落按住双手一反扣,咔嗒上了锁。
然后头也不回,抬腿一踹,把最后那人的臂肘生生踹断。
转眼满场之间,只剩下陆霁一个人仍然站着。
他背对着柏青梣,没有回头,只是静默地站着,很久很久。衬衣下能清楚地看见紧绷的背膀,哪怕闯入者都已经躺在地上哀嚎,却始终没有卸力的迹象。
腰背笔直,像一棵树。
过了许久,他才弯下身,把倒在地上痛吟的几个人挨个儿拖出去,然后轻轻带上门。
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Ellis欲言又止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做什么工作的?”
“ICPO执行局警司,负责处理跨国罪案。”
柏青梣蹙着眉,垂眸看着地上的血迹:“但我记得,他以前打架不是这样的。”
——
陆霁站在走廊打了几个电话,处理完这几个奄奄一息的人,折身往回走。走到门口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先去了卫生间洗手。
温热的水流顺着指缝间落下去,他抬头盯着洗手台的镜子,倒映出的面庞明显一副压力过大的模样,黑眼圈极重,脸颊的弧度格外锋利。
那双黑漆漆的鹿眸更是半点没有昔日的影子,他迎着镜子眨了眨,努力深呼吸,把眼里沁血的戾意往下压。
等回过神的时候,两只手已经被搓得通红,水流在洗手池积了大半。陆霁默默看了会儿,关掉水龙头,用纸再仔细拭过一遍,然后转身出去。
走廊灯火通明,拖下长长的影子落在雪白的墙壁上。陆霁走到病房门口,正好赶上缝合伤口的医护离开,托盘上是刚拆下来的药布,几乎浸满了血,暗红的一片。
他抬手想触碰,指尖停在半空,又慢慢收回来。
最后出来的是Ellis,神色疲惫,看见陆霁在门外,摆了摆手:“血止住了,伤口崩裂情况有些严重,刚刚做了缝合。”
“倒是你……”Ellis犹疑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下手那么重,不会有什么影响么?”
陆霁勾唇笑了笑,格外温柔乖巧的弧度,对老先生眨了眨眼:“您放心,没事的。”
Ellis显然不信,他可是在旁边眼睁睁看着陆霁一打四,等不及出言阻拦,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人已经躺在地上哀嚎。他还想再问,青年走上前扶过他的手臂,把话题带开道:“我安排了人送您回去,青梣交给我,您晚上好好休息。”
“不必送了,”Ellis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病房,“他应该在等你,去看看吧。”
陆霁怔了怔,明显是不敢相信的神色,许久才低低嗯了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