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文下达后没几天,柏青梣就提出要出院回家。
尽管他的自由不再受到限制,但以现在的伤口恢复情况,和出院两个字怎么也不搭边。他说出这句话时刚刚换药结束,一身薄汗坐都坐不稳,更是让人没法安心听从。
Ellis气冲冲道了句“胡闹”,手杖重重敲了两下地,声响大了些,惹得床边的人不禁蹙了眉,唇色更苍白。老先生训斥的话就这样哽在喉间,半晌不情不愿哼了一声,拎着手杖离开了病房。
房门咚的一声合上,柏青梣怔了怔,转头看过去,陆霁立刻道:“风吹的,老师肯定不会生你的气。”
……欲盖弥彰。
柏青梣没有说话,倦倦地垂了眼。
“真的很想回家吗,青梣?”青年犹豫一会儿,在被子下牵住先生的指尖勾了勾,“现在伤口还没有愈合,万一再崩裂……”
他当然也不赞同柏青梣这种堪称任性的请求,但他没有Ellis直言反对的立场,只能小心翼翼地劝,“反正我们现在手里有批文,想走随时可以走,不急着这两天的。”
但陆霁也心知肚明,成功劝阻的几率恐怕并不大。
他还记得那年夏天在帝都,柏青梣因为胃出血住院,只待了两天就坚持要回家。虽然很难理解,但陆霁不得不意识到:尽管这位先生年轻时曾经是国际闻名的医生,然而现在的他,的的确确对医院厌恶至极。
会做噩梦,会心绪不宁,会不开心。
他越想越心疼,心里早就忍不住倒了戈,默默思忖最合适的解决办法。拢在掌心里的指尖动了动,柏青梣收回手来,眉眼倦意深浓,在枕上侧过脸去,明显是要休息的意思:“老师不同意的话就算了。”
额发染着汗湿的潮气,拂过眼眉,他阖着眼:“你出去吧。”
陆霁回过神来,嗯了一声,俯身替人掖了掖被角,又调高了空调温度。他没有急着走,在床边安静守了一会,才悄悄开门离开。
柏青梣睁开眼睛。
他安静地看了会病房雪白的墙,目光空茫,很快又像是不愿再看似的,复又闭上了眼。
密长的眼睫颤个不停。
——
出乎意料的是,转天后的一大清早,柏青梣从梦中惊醒,迎着满眼明亮的晨光,正巧看见陆霁推门进来。
青年穿戴整齐,裹着身棕色的麂皮大衣,款式简单裁剪得宜,面料轻薄柔软,在严冬内实是一道难得的风景。他明显特意把自己拾掇了一番,身形挺拔优雅,唇角笑容迷人,不知迷倒多少小姑娘。
帝都第一风流贵少的风度不负其名,世事变易,更是添了许多成熟味道。较往日瘦削许多的面庞锋芒暗敛,抬头看向床边刚刚醒来的人时,又倏地化为柔软明亮的春风。
他怀里抱着一只巨大的包裹,眼睛弯起来,笑吟吟道:“青梣,早。”
“今天接你回家,好吗?”
这两个字已经成为陆霁日常说话的尾缀,歪着头,眸光很认真,等待先生的意见。
柏青梣闻言不禁怔了怔,秋水眸还带着些方醒的怔忡,他看了陆霁一会儿,低声问:“……什么?”
陆霁忍不住笑出声,对他的惊讶反应很满意,把怀里的大包放下来,抬手扣了个响指。他走近过来,动作熟稔地用一只手揽住柏青梣的后颈,力道轻柔把人扶起,另一只手迅速叠了几只软枕在床头,扶着人向后靠过去。
“是真的,”他坐在床边,悄悄把手伸进被子里,牵住柏青梣的手,“老师也同意了。我联系姚维,想办法把一些重要的监护仪器安置在家。每天在家里休养的话,可以减少伤口崩裂,你在家里休息得好,身体恢复也能更快。”
青年得意洋洋地扬了扬下巴:“说服老师,我当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当天就毫无压力拿下。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想把它当作惊喜,吓你一跳。”
他弯下身来,目光灼灼地望着倚在床头苍白沉寂的人,望了许久,然后放轻声音道:“青梣,你有没有……被我开心到?”
音色刻意压低,颇有几分百转千回的磁性,谁都知道他是在卖乖讨好,偏偏眼里却一片干净坦然,令人瞧不出分毫阿谀意味。恰好止步在那道分界线上,又把所求摆得分明。
柏青梣瞥了他一眼,眉梢微挑,熟悉的骄矜淡漠,轻轻哼一声:“多管闲事。”
“你的事怎么能是闲事?”陆霁看起来完全没有被打击到,倒像是把打击当夸奖,笑眯眯调侃了一句,“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回家。”
他站起身来,刚进门的成熟稳重像是错觉,这会儿背影雀跃,去外面打水。
早餐是家里带来的薄粥,平叔亲手熬的,最知柏青梣的口味。陆霁风里来雨里去,从老公馆取到手再赶回医院,味道几乎不变。柏青梣脾胃虚弱,喝过几口就蹙眉推拒,费心哄着,也还是剩了大半碗,偏过头不肯再理人。
陆霁举着汤匙正想尽办法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正好看见姚维闯进来,又惊又喜地开口唤:“先生!”
自从生日会结束,至今二十天的时间,因为柏青梣被隔离调查,忠心耿耿的生活助理始终没能见到自家先生。一向稳重的人难得失了态,几步走进来,把端着粥碗的陆霁往旁边挤了挤:
“先生,您恢复得怎么样?都是我的不好,那天竟然没跟在您身边……”
陆霁清了清嗓子:“姚哥,青梣还在吃饭。”
柏青梣立刻开口道:“我吃完了。”
他转头看向姚维,声音难得温和道:“事发突然,和你没有关系。”
姚维闻言,心中更是酸涩。他一贯寡言,默默抿了唇,许久才低低说一句:“先生的嗓子又哑了……”
“姚哥,姚哥。”陆霁试图挤回床边那个距离柏青梣最近的位置,“青梣要换一下衣服,然后马上启程。不然你先去楼下等?”
柏青梣自己的事一向不爱假手于人,这点姚维是清楚的,便信了陆霁的话,恋恋不舍地从床边起身。陆霁立刻挤回去,等姚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端着粥碗回身关严了病房门。
“陆霁。”柏青梣沉了脸色,几分不虞道,“我说过,我不想再吃了。”
他以为陆霁还要坚持自己多吃些东西,但刚刚喝过小半碗,胃里已经不太舒服。若是往日,他还会强撑着多吃一些,既是因为还有工作繁重,这样应付定是吃不消,更是不想让身边人为他担心。
但现在他并没有什么心思去考虑这些,咽下几口就觉得倦,更不会再因为陆霁执意请求,就改变自己的想法。
青年却没有再执着这件事情。
他向来是进退有度的,既是与生俱来、又是后天磨练,极少有人会不喜欢他。在柏青梣身边的几年算是被惯坏,现在先生收回了宠爱,他自然也就没有了放纵恣肆的资格。
——何况,这摆明了是处心积虑。
粥碗叮当一声放在床头矮柜上,柏青梣刚放松戒备,病床的一侧忽然凹陷下去一块儿。身旁有阴影压近,他惊讶转过头,领口处的皮肤忽地一凉。
陆霁一条腿跪在床边,弯下腰来,唇角笑容依旧是乖驯的弧度,手却探过来,替他解开了病号服的第一颗纽扣。
那双秋水眸倏地抬起来:“你干什么?!”
“换衣服啊,”陆霁无辜道,“刚刚不就这么和姚哥说的,换完衣服我们就启程回家。”
他一边说着,指尖一边移下去,解开第二颗。紧束的领口散开,隐隐约约露出锁骨,肤色苍白,令人心疼至极。陆霁顿了顿,抿着唇,又要解第三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