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药石起灵,又或者是李老太爷放不下一家老小兼省务,却是慢慢好了起来。
老太太待到老太爷好了,才转过头来打量姨娘,看她因饥慌饿得几乎只剩个骨头架子,年龄与自己女儿一般大小,不由更加怜惜起来。
老姨娘性子安静,若非日日来她身边,几乎让想不起来她。
她与李家一门,起起伏伏,在北平,天京,上海,几处流转。日子好也罢,日子难也罢,她都平淡的对待。那年从北平去往金陵伤了风寒,一病去了。
张太太看着,那个鼓包似的平凡普通且沉默的坟,就像老姨娘活着那样唯唯诺诺。
沉默了一会儿,张太太才又说:“阿加,这墓碑能不能就写于香兰之墓。”
蒋夫人正在点香摆祭品,闻言看看她,想说不合规矩,转头一想,国破家亡的何必讲那些老黄历上的规矩。死了都不叫自己的名字,实在是有些惨。便点了头应了声:“好。”
摆了祭品,燃了香烛,烧了纸钱。虽说新时代里讲新文明,但有些东西却依旧,比如烧纸钱,跪拜坟茔,五体伏地比假模假样的鞠躬,更让人觉得心诚。
而张太太更厌恶鞠躬,厌恶鞠躬的人。因为鞠躬让她想到道貌岸然,伪君子。或许这源于对日本人刻板印象,鞠最真诚的躬,做最恶心的事。
众人拜完了坟,便随着福子叔往茶园里走,福子叔边走边指着那绿莹莹半山坡的茶道:“清前茶,炒好了,现下喝正是时候,都备好了,等小姐姑爷们回的时候带着吃。”
张太太笑:“大家侪勿大吃茶,要吃外国来的咖啡。伐是现磨的呀,也要吃速溶的。可惜啊,搿塔三伐种咖啡树,要不然啊,要比种茶树好呀。”
李叔不懂什么是咖啡,但听着说是外国来的,只道:“什么咖啡不咖啡的,老倌不懂,只是劝二小姐,洋人不是好东西,一惯会害咱们。别的不说,就讲那阿芙蓉,让多少人家里一败涂地,说不定这咖啡也是。”
众人听着笑,笑着笑着又觉得心酸。阿芙蓉确实害人不浅,害国不浅。
蒋夫人问:“李叔现在茶卖的好不好。”
李叔道:“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年不如一年,卖不上价钱,都是最嫩最香的茶,卖的都是香片沫子的钱。”
蒋先生说:“战争年岁,吃喝尚且不足,茶叶可有可无。有钱的人,便如姨妹所说,接受新事物吃咖啡去了。穷人家买茶的钱,倒不如买米。”
众人点头应合。
张先生务过农,很是知道农事,他看看土地说:“这地很肥,灌了水种水稻,这地段一定大丰收。盛世黄金,乱世粮,吃饱饭,比啥都重要。”
李叔点点头:“话这么说也没错,只是这片茶园的茶,都是老祖宗们种的,是顶顶好的茶,少赚点就少嫌点,可别让子孙后代吃不上这好茶。”
众人又是一阵无声,是啊,总有些东西要留下来的。譬如那汉朝的槐树,唐朝的银杏,南北朝石刻画幅,还有这战火连天中的一株株茶树。等到许多年以后,无论是成为自己又或是被奴役,这株茶凝结着,种他,养他的美好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