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那好疼,可他竟然什么都没说,不叫不喊,亦不挣扎,仿佛静止在那里,连神情都是淡漠的。
裴凝莺着急,急得反复拉拽他的衣袖,衣袖被她弄得向手臂上堆了些,露出了手腕。
她身上的衣料柔软、金贵,一针一线都是绣娘日日夜夜所缝,那样的图案纹样会略凸出于衣料,摩擦在皮肤上有触感,可不会难受,相反,那样精致的丝线擦在皮肤上都只像轻轻抚摸。
雨过,微阳露角,浮云逐渐剥开,有光穿过纱幔,落在她漂亮鲜艳的衣缎。
以及,他粗糙破旧的衣角。
有一根针,对准胸口心脏,轻细地扎入皮肤,透进血肉,细小一根针,穿透了骨骼。分明没有渗血,却很疼,揪心的疼。
阳光一点都不大,可它偏生金黄,偏生要笼着裴凝莺,偏生要将站在椅上的她托成祥瑞下世。
仇凛英觉得这个光刺眼,便垂下眼皮,倏然又觉得这样会让裴凝莺不高兴,他适应了下这光,再次抬眼。
他揉了揉裴凝莺的脑袋,“怎么会生气,不会生气的。”
裴凝莺一下就高兴了,她跳下椅,拉过仇凛英的手,“好!你陪我,摘、摘角!”
仇凛英撤走所有的情绪,跟着她出亭。
有仇凛英的陪同,裴凝莺摘菱角摘得很顺利,但她摘一会儿歇一会儿,从开先的亲力亲为,到后变为指使仇凛英去摘。
但裴凝莺说的,仇凛英都会做的。
裴凝莺当大爷,靠在盆边,两脚都翘到盆外去了。
小孩子都是跳脱的,她不例外,只要闲着了,那便什么都能想到。她的小脑瓜子转得不明不白,奇怪地衔接上竹屋的画面。
她这才后知后觉,他扯开话了!没有回答她会不会走!
她又去想,梦里,她说要救他。
是不是他去京城死了,所以她才要救他?
虽然才认识这人,可裴凝莺就是很信赖他,她心底不愿让他死。
死了谁给她任劳任怨摘角?
不可以!
胡思乱想之际,木盆忽然动了,朝岸口去!
裴凝莺啊啊两声把腿收回来,挤到仇凛英身侧去,“木盆自己会动!”
仇凛英剥了个菱角塞进裴凝莺嘴里,生堵了她的瞎叫。他道:“是我刚刚在划,你不要瞎叫,你哥哥会误会,然后骂我。”
裴凝莺嚼嚼菱角,赶紧点头,嘴里东西还没吃完,支支吾吾说:“好,的。”
果然,裴凝莺看见裴纵站在岸上,正等她回府。
裴凝莺有些不舍,心里也有话想问,可最终还是没问,和仇凛英挥挥手,抱着一大筐菱角跟着裴纵回府去。
她还说:“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儿!”
翌日,裴凝莺如她所说,还是来找仇凛英,后来的日子亦如此,每次离开,她都会说,“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儿。”
有时他会教她读书念字,也会教她写字。也有些时候他带着她去镇湖上的书肆挑书买书。
裴凝莺越来越觉得他很好!而且她没听过他再提京城的事,心下也就默认他不会走了。
直到除夕前夜,裴凝莺逛了市坊,着实太晚,府外人多嘈杂,裴纵和裴月上都没能接到她。
仇凛英只好将她送回府去。
离裴府大门近十步之遥,裴凝莺却没走。
她心里生出不好的感觉,于是不停抬头看仇凛英。
他太高太高,只能从灯笼的光下,看见模糊的,泛着红光的轮廓。
仇凛英早就没拉她了,她却不走,他道:“回去罢,家人该担心了。”
裴凝莺从市坊里买了个雀儿造型的灯,她举起小灯,让自己可以看得更真切,“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儿。”
仇凛英默了一瞬,“好。”
“仇凛英,”裴凝莺已经能很通顺地念出他的名字,甚至念得很准确。
她把小灯塞给他,“给你,你回家会看不见路的。”
仇凛英没接,“只有你这样的小瞎子才会在晚上看不见。”
“咦?”裴凝莺认真了,“真的呀?”
仇凛英忍不住,嘴角擒着笑,长久地注视她毛茸茸的脑袋顶。
那脑袋上从不插珠玉,只勾着几朵绒花,乖巧可喜。
“假的,”仇凛英蹲下来。
在红光之下,于裴凝莺好奇的目光之中,她的手被展开,一个红玉镯稳稳放在她手心。
她感觉到手心上的鳞纹走势,亦感觉到玉镯的冰凉。
裴凝莺问:“这是什么?”
仇凛英拿过她手上的小灯,“镯子,送给你。”
裴凝莺捏稳蛇玉镯子,“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戴?”
仇凛英和她平视,甚至蹲得完全,都有点仰视她的意思。
他道:“等你愿意戴,自己戴,没有人可以强迫你做任何事。还有,你不要不设防备,让一个生人靠近你,他万一想害你怎么办?”
裴凝莺不明白:“你在说你么?”
仇凛英点头,“嗯,总之你不要再像对我一样傻傻的再跟着其他人身后走,出门在外听你二哥的。”
裴凝莺觉得,他像托遗似的,没太注意听,手里在捣腾镯子。
仇凛英见此,也没话了,便起身拿过她的小灯,转身而走。
裴凝莺尝试给自己戴,但镯口有些大,显然不合适她这样的小孩戴。她再抬头时,仇凛英已经走远了。
裴凝莺停下动作,望向远处。
仇凛英早已融到她无法看见的黑夜之中,走进那无边无际的长道之中。
有一个画面如雷劈瞬现,她看见她死在宫殿的床上,看见仇凛英死在大火中,看见裴纵躺在地上尸骨未寒,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看见一个少年帝王尸首分离。
最后的最后,是裴府血流成河。
这只是极短的一刹画面,眨眼间便消失了。
然后,她下意识地知道了,她不能救他,也没办法救他。
好像这叫,话本里的命运。
裴凝莺不懂“命运”为何物,只下意识地明白且悉知,他不会回来了,他不要她救。
站在府门的裴老爷吼了一声,“裴凝莺,还不回来!”
裴凝莺摇摇头,收回思绪,她看了一眼裴老爷,抬脚跑出去,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管不顾地奔跑。
她在追仇凛英。
她追不上了,最终,只能在她看不见的这片暮夜的虚幻中,大喊:“你要给我写信,让我知道你没死!”
没有回声。
整条街落入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