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宗尧抱着折子,由内侍引着,来到了暖融熏香的内殿辅房。
“殿下抱恙,尚在休养,大人多担待。”建康帝亲自拨到东宫的大太监德顺佝着腰身笑呵呵的引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顾宗尧目不斜视,腰背挺直地迈过门槛,板直回道:“掌事不必多言。”
这脾性硬得跟块石头似的。
德顺目送着人进了门,唇角的笑意越发深了,陛下管束儿子自然吃这套,太子这当儿子被管的可不一定服管呐!
瑞兽金炉徐徐吐着香雾,顾宗尧缓步进内,入目是一架薄绢屏风,屏风后两道人影瞬息交错又分开。
顾宗尧微皱了眉,挪开视线。
司马德半披着氅衣从屏风后转出,系带的手指上明晃晃地悬着两枚微粉的牙印。
司马德将那手搁在颈间慢悠悠地系带,刻意招摇了半晌,见自他出来便躬身行礼的顾宗尧却始终没注意到,眯了眯眼眸,轻咳了两声:“咳、咳咳——顾教谕久等了。免礼,请入座。”
那只手半伸出去示意,正好映入顾宗尧微抬寻座的眼帘。
“……”顾宗尧原就皱紧的眉头,直接打起了结,他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道:“‘克己复礼为仁’,殿下身为储君,群臣表率,更应注重言行。”
顾宗尧的话语落下,此间空气一时冷凝。
屏风后静伫的影子亦跟着颤了颤。
司马德收回睨向那处的眸光,又掩面笑咳了两声,那只印着牙印的手才不紧不慢地拢回了氅衣下,穿插进了暖毡袖笼里。
“顾教谕教训得是,孤是该注重德行,咳,”他好脾气地笑,边笑着说话边不住咳嗽,一副弱不禁风没多久能活的病弱模样,“但求,咳咳咳,顾教谕告知,孤又做错了甚么?”
前时在庭山书院,顾宗尧受恩师太傅王伯禛所托,亦跟隐匿身份的司马德打过些许交道,但当时的司马德尚是寻常纨绔子弟模样,如今换了这么副温吞好欺的伪装……
顾宗尧皱紧的眉头未散,言辞依旧刚直道:“殿下身体欠安,惟加珍摄为望,不宜沉溺私房享乐,应远离邀宠媚主之徒——”
说到此处,他目不斜视,抬袖直指那架薄绢屏风,“今夜臣携政务而来,皆是国是,殿下怎可留无关人等在此?!”
屏风后的影子僵住。
司马德掩于袖下的指尖暧昧地摩挲着那两枚牙印,脑海里是半刻钟前屏风后的旖旎,那株看似柔软却坚韧难折的竹子,含着泪挣扎,水盈盈的一双眼……
啧,真漂亮。
“殿下!”顾宗尧沉声重复道。
而司马德回神,却是越瞧顾宗尧越不顺眼,这老学究,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容貌气度,根本无法同他相较,也就小表子那没眼光的……
漫无边际的思绪被迫中断,司马德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掠过那架屏风,见屏风后的人影僵立,索性压下唇角道:“那依顾教谕所言,便是得好好惩戒此人了。那便杖杀了,若何?”
“不可!”
顾宗尧不曾想过司马德的御下之术竟是动辄打杀,急声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无论依照哪条律例,此宫侍都不至死。殿下虽执东宫辖内生杀大权,然随意取人性命,却是暴戾之行!”
顿了顿,顾宗尧稍冷静下来,恐司马德一意孤行,又缓和了语气劝诫道:“若是传到外面,定当被御史台弹劾。”
司马德闻言挑眉:“你若不说,怎会传到外面?”
顾宗尧垂眸:“臣亦有上谏之责。”
“顾教谕的意思是,要去父皇面前告状?”
顾宗尧没作声,只是脊背越发挺直。
“……”
司马德微微眯眸,目光不觉又转落到那架薄绢屏风上。
这场事关生死的决议,竟好像同话题中心的那株竹子毫不相关,屏风后的影子除却初初那抹微颤,再不见丝毫触动。
司马德实则并不在意甚御史台弹劾,然他收回视线后,却是就坡下驴道:“顾教谕莫恼,孤开个玩笑罢了。此侍人乃父皇所赐,咳、咳咳,贴身伺候孤的饮食起居,他——”
顿了顿,司马德兴致盎然地以一种暗含得意的语调谑笑道:“咳咳,他身有残缺,口不能言耳不能闻,如今以屏风蔽之,仅听从孤的特定手势,咳咳——咳,不会妨碍你我商讨国是。”
顾宗尧沉默须臾,不知信没信司马德的胡扯,明显不欲在此事上继续纠缠。
他上前,将带来的奏折稳妥地放在司马德身前的案几上,又后退两步,并未依照司马德的示意落座,而是站直侍立在一旁,“……殿下有不明之处尽可相询。”
司马德拢了拢厚氅,捧着小暖炉入座,扫过眼前堆叠成小山状的奏章,道:“才聊过几句闲话,就忙着谈公事,顾教谕这方面实在无趣,私下里咳,咳咳定是不讨相好喜欢的。”
顾宗尧没接话,似是打定了主意,若非正事,绝不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