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郢立于船头,之前的打点全了这些天的情谊,我与你恩断义绝,现在我只为家族而活。
“对准鲛人,开炮,”他冷静下发命令,就算把她炸成碎片,也得把碎肉捞回来,做成鱼丸,上供帝王。
一枚炮弹落在杳杳左侧五米处,崩裂的弹片划伤她的肌肤,掀起的巨浪阻碍逃跑的进程。她疲弱的身体承受不住连绵不断的炮火,被动荡的海水裹挟,晕头转向。
军舰上,太史郢执掌巨弩,瞄准曾心爱的女孩,扣下悬刀,弩箭携万钧之力插入杳杳鱼尾中,手腕粗的绳索连接着人鱼和重弩,四个士兵转动轱辘收短绳索,杳杳被拖着,滑向军舰。
微风和煦,万顷碧波,硝烟慢慢散开,浪涛恢复如常。她全身渗血,鱼尾更是支离破碎,白骨上挂着些许烂肉,太史郢翻腾、焦躁的心渐渐平复,天空放晴,灿烂温柔,昭告危险的黑云已经消失。
杳杳眼神开始涣散,就这样了,这便是我的一生,我的梦想在死亡中消逝。
突然,海面出现一个大漩涡,兵士们始料未及,一阵白光闪过,众人纷纷低头,杳杳消失不见,兵士们啧啧称奇。太史郢跌坐在地,苦笑慢慢变成咆哮,太史家回天乏力了。
二十天后,皇令下达,太史氏全家下狱,成年男子一律斩首示众,家眷充入教纺司,沦为官妓。
太史家哀嚎震天,一个盘踞壮大近两百年的家族覆灭,也不过一瞬之间。太史家子弟褪去往日华服,女眷发散钗斜,在抄家的兵丁面前瑟瑟发抖,遭受池鱼林木之灾。太史郢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在牢狱中,依墙而坐。
他的心飞得很远,现实让人无力,可梦却能飘得很远,小时候,家塾里先生教他忠君爱国,又讲到和衷共济、兄友弟恭,可他记得最牢的,还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得戕害不辜,以邻为壑。
我错了吗?不愿意用无辜者的性命,来保全家族,可是太史家上下两百口人的血案,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记起海岛上,火光中,惊鸿一瞥杳杳清丽的侧影,他希望她好好的,可他还是伤害了她,她回家了,回到她家人的身边,她会好好的,他们会治好她,一定会的,想到这儿,太史郢好受些。
行刑的日子是个雨天,监斩官扔出令牌,刽子手应声而动,一颗颗头颅落地,血喷涌而出,白雨跳珠,将血迹冲洗干净,法场阒无人声,南宫玉流手中伞滑落,泥泞和着血水,流到他的脚下。
大雨的掩护下,他失声大哭。
南宫清悟为太史家男子收殓,引来了父母和妻子的竭力反对,但他充耳不闻,太史兄,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他打了壶酒,醉卧于坟前,回忆着二十多年的友情,梦醒,脸上冰冷一片,分不清是酒是泪。
严娇女听闻噩耗,心中惊颤,幸好没有和那个男的扯上关系,她搂紧孩子,咱娘儿俩相依为命,连累不到我们。真可怕,我若是跟了他,现下已是万劫不复,她拍着胸口,喘着粗气。
乌飞兔走,王寒英一天比一天健壮起来,曾经因为海鲜寒凉,她不可多食,现在每顿她能吃一盆鱼虾蟹,还有猪腿肘子,蜜饯瓜果。吃得多了,她迷恋上运动健身,沉醉在健硕的体魄中,宣泄着多年来被积压的欲望。
南宫府园林讲究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假山垒石,小桥流水,造化自然。王寒英觉着那个兔子式样的山石,过于文弱,一脚踢去,山石四分五裂。脚划弄两下,随兴道:“在外头重新采买一批,这些碍眼的,我顺手的事儿。”
曾经的她,是继承百万家私,命不久矣的表妹,南宫玉流与她从未有夫妻之实,但对她有着亲人的恩义,又或者说是,被掩盖的,不愿言明的,发大财的想法。那些隐晦贪婪、背离恩义的欲望,激发起他对她更深的愧疚。
随着她的改变,他们之间的温情无影无踪了。
王寒英吵着闹着要和他圆房,这激起南宫玉流更深的厌恶,她从曾经可怜枯瘦的小表妹,变成现在不知羞耻的粗笨□□,多看一眼都嫌脏。
他在书房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王寒英又在院子里虐打婢女出气,现在的她不满足于殴打自己院中的女婢了,连公公婆婆院子里的,也难逃毒手,谁叫夫君看望爹娘时,她们侍候在侧呢!
南宫家家主见状,再也无法容忍儿媳的无礼,给儿子纳了三房姨娘,貌美年轻,温柔小意。
王寒英气势汹汹找到婆母,面对自己的亲姑妈,她声嘶力竭地指责,“你帮着他们把我骗过来,又不好好待我,只想着我死,好占据我的嫁妆。世界上,有你这样狠心的姑妈!”
她对着王夫人恶狠狠一指,王夫人受惊后退,惊惧之下,结结巴巴的,再也不想管儿子儿媳的事。
南宫府的姨娘们不明不白地落胎,生下来的孩子有的稀里糊涂的死去,日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去,死了便再聘人进府。
花开花落,周而复始。
每逢年节,王寒英都吩咐小厨房做一碗龟汤端上席面,即使南宫玉流不顾长辈在座,拂袖而去,南宫家长辈呵斥她不许再做,她也我行我素,乐此不疲。
她讨厌他书房前那颗红山茶,每年春天它都不要脸地盛开,那样热烈,招蜂引蝶,可他不许嘉禧馆的任何人迈入他的禁地。违者,立即发卖。
又是一年的隆冬时节,王家家主一命呜呼,王寒英悲痛父亲离世之余,难免战战兢兢,失去在南宫府立足的底气。
这地方到底呆不得了,她心中忐忑,后悔没有早做打算,不该在这府里蹉跎岁月,既然病好了,就该早早合离,在父亲的庇佑下另寻一门好亲事,而不是和南宫玉流赌气,在内院里磋磨那些姨娘和幼子。
她卧于暖阁中,双耳香炉中一缕细烟散开,茉莉香浓郁扑鼻。翻来覆去,脑中有了主意,唤来侍婢:“把刘管事叫来。”
老刘是她的心腹,这些年为她干了不少脏活,王寒英打发他去和娘家母亲商议,由王家宗族方面提出合离,马上就得办好,夜长梦多。
南宫玉流像一只蛰伏的毒蛇,冷静地等待着报复的契机,又怎么放过到嘴的猎物呢!
初五晚上,女婢经过听竹轩时,听闻异声,禀告管事嬷嬷后,发现衣衫不整的少夫人和刘管事纠缠在一起,家丁们举着火把把院子团团围住,声势浩大地押送官府,路上,两人终于清醒过来,惨叫连连。
王寒英被指控通奸,与奸夫同被杖杀,血溅三尺。水火棍重重打在她身上,她看见那些死去的女孩鲜血淋漓的样子,还有不得出世的婴灵在撕咬她的眼睛、牙齿,这都是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成就、战绩。
我的确杀了很多人,可是你们南宫家又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不在我爹在世的时候休妻,反而要用通奸的罪名怨杀我!难道只有我是坏人,你们就清清白白、不染尘埃了。王寒英嘴里已经吐不出话了,只能在心里怒斥。
王母哀嚎一声,当场晕倒,不省人事。
南宫玉流面色冷淡,在书斋内,点燃一炷香,告祭曾经的自己,少年时踌躇满志,永远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如今的样子,那些含冤的亡灵一直哭泣喧嚣,他的嘴里,一直回荡着蠵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