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公子姓言,劳驾大娘入里告知一下,老爷自然清楚。”叶棠笙说着,暗暗塞了几两碎银过去。
访翁丈?姓言?众冰人想起芮氏先头说的话,登时恍然,又见小哥儿塞了银钱过来,忙道:“公子稍等片刻,我等这就去通传一声。”因急急收了银两入里去,须臾,果引着明家二老与芮氏、林嬷嬷,并三五个下人迎了上来。
二老初时尚有些步履轻促,愈得离近,却都不约而同放缓脚步,稳重自持。
欣云恭谦如往,先行作揖道:“拜见老爷夫人!”话声甫落,敬思启絮和叶棠笙亦随之行礼做拜。
时宁欲挽其起身,手伸至半空,想起她女子身份,便只转做捻须。郑氏倒是不着痕迹代为扶住,又让众人起身。
公主诚道:“琐事缠身,未能及早登府拜会,实有失礼数,万望恕罪!”
郑氏看着她,叹言:“能来就好,我与老爷都盼着,就是奴才误了信,不然我等该让梓轩去接你的。”
欣云闻言略得宽心。时宁道:“都别杵着,进来再说。”众人从之。
三大冰人见老爷夫人领着那公子一行人入厅,暗里将随行的芮氏拉住,窃声问道:“二娘子,这位真就是姑爷?”
“真,珍珠也没这么真!”芮氏一笑璀然,说罢也不多搭理,只径自转身跟了上去,留下李媒婆几个,不知还在嘀咕些甚么。
一路到了正厅,欣云略一环望,但见府上黛瓦素墙,清陈简设,淡朴如往,又见郑氏渐自慢行,料她有意让位上座,因也不妄自托大,只将脚步刻意放缓,先请二老上坐,后方自旁头落座。时宁夫妇对看一眼,不禁暗暗点头,因命人上茶,又与公主寒暄:“别后可好?尊堂安好?”
欣云道好,又询二老与梓轩夫妇近况。郑氏答:“都好,梓轩如今都有三个孩子,又将听月楼迁至姑苏,再不用两头跑了。”说罢想起尚未通知梓轩公主来到,因命下人,“阿七,快把你二爷寻来,顺道也去医馆告知姑娘,就说……”她斟酌了好一阵,“姑爷”二字到底唤不出口,只道,“就说公子来了。”
欣云却道:“不打紧,今日里来是为探望您二老,梓轩他们忙,回头我寻过去也是一样。”说着,见有仆人手捧托盘呈着茶盏走来,想了想,便放了玉扇,起身要过托盘,朝二老略一施礼。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公主端然正色,诚挚言道:“幼时遇夫人开蒙,是我之幸。怎奈造化错弄各赴一方,涓埃未报,不胜愧疚。业经数载,重与府上结缘,个中周折不言而喻。尚祈二老俯念真情隐衷,贯始成全。欣云必铭感五内,不负此恩!”说罢恭恭敬敬行下大礼。
郑氏听了这般肺腑真言,又见公主正正行跪,不禁动容,正要起身相扶,却为时宁及时按住。看着丈夫一派泰山安然,她心里也意识到什么,便只好端然正坐。林嬷嬷等人见二老不动声色,不禁暗里替主子捏了一把汗。时宁肃然凝视公主一阵,方略缓了颜色道:“你所求之,我等业已明了。古人云,君子之于子,导之以道,劝之以正,贻之以言。该讲的我等都与忆儿讲了,只她清晓此中轻重仍遂尔志,为人父母者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唯看以后如何了。”说着略一沉吟,方端起盘中茶盏细饮,郑氏见之,也才举盅随饮。
欣云见状,知道二老这是接纳自己了,心头大石才算落下,因再施一礼,信誓诚诚,拜谢成全。身后的林嬷嬷几个也暗自舒一口气。时宁让人收回托盘,见郑氏与芮氏已挽着公主起身落座,说着些体己话,因转询敬思启絮:“你们随王爷去了北平,一切可好?”
“老爷有心,都挺顺利的。”敬思笑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呈上,“大公子知我等近日告假回京,还托了家书来。”
二老颇为意外,展信阅之,获悉羽轩平顺,长媳周氏也有了五个月身孕,自甚欢喜。芮氏见公婆眉开眼笑,因询何故。郑氏便与大伙说白。众人悦,芮氏笑言:“嫡孙儿报到,可真真是大喜事一桩,阿娘该往神堂答谢祖恩了!”
“要的、要的!”郑氏笑得合不拢嘴,千盼万盼总算盼来嫡孙,能不欢喜么?正说着,自家两个孙子却一溜烟跑了进来,大的手里攥着两张纸,小的抓着一把纸碎,跑得飞快,掉了两张飞落欣云脚下也没来得及捡起。那二人一下窜进二老怀里,争先恐后问:“阿爷阿奶,字写好了,可以找牛哥儿玩了吧?”
小孙女囡囡跑得慢,进来时见大哥二哥早已占了阿爷阿奶,又发现厅中尚有陌生人,一时杵着不知所措。
林嬷嬷守在旁头,见着两个长得白净可爱的男娃闪出来,正觉喜欢,回头看到这黑不溜秋的胖女娃娃,却是吓了一跳,和叶子他们嘀咕道:“这谁家孩子?长得可真丑,活像个黑糯米团!”
叶棠笙没吱声,心里却附和道:确实,就跟那棋盘上的黑子没啥两样。敬思启絮看着眼前黑乎乎胖墩墩的小姑娘,倒是不约而同想起一些帮派里头供奉的黑铁佛,不禁有些好笑起来。
芮氏牵过囡囡,又轻责孩子们不知礼数,还不赶紧见过公子。两个男娃这才发现厅里来客,笑嘻嘻地给欣云行礼。囡囡却只木讷地盯着客人,半天不做声。
郑氏便与公主解释道:“这几个都是梓轩的孩子,老大明麒,老二明麟,小的是个痴儿,还不太会开口说话,也没个正经名字。”
欣云正随手拾起脚下碎纸看着,听她这一说,略略诧异,对着行礼的男娃们点了点头,又看了下芮氏怀里那个女娃,见她长得黑黑圆圆,一双眼睛却隐隐有神,便问郑氏:“可曾看过医师?”
郑氏叹道:“看了,都道先天不足没得医。”
“茏儿也这般说么?”
“她倒也给这丫头看了几次,只说人没事,用心栽培就好。囡囡如今就跟她过,虽勉强学说上一两句话,终归不如寻常孩童机灵,让你看笑话了。”
欣云微微一笑:“茏儿医术精湛,这般断言必有些依据的,您不必太过担心。且我看这孩子也不像是个痴傻的……”
“公子,她就是个痴傻的!”明麒打了岔,指着自己手里两张大纸道,“阿爷阿奶刚命写几个大字,我跟弟弟都写好大半天,这丫头还一个都写不来。”
“就是!”明麟也撅着嘴道,“阿爷阿奶说写完就可以去村口找牛哥儿,傻丫头字没写就先把纸撕了,还把碎纸涂得乱七八糟!我跟哥商量不等她了,这就找牛哥儿去!”说着还愤愤不平朝妹子做了个鬼脸。
众人有些哭笑不得,芮氏怕这两娃子嘴碎,正欲将他等打发出去。欣云却让明麟把碎纸拿过来,比对须臾,忽抬眼慈问囡囡:“这些都是你画的?”
囡囡不做声点着头。芮氏责备闺女不应话,欣云却道不必拘礼,又问孩子:“你是撕了纸后再画上去的?”
“是啊公子,她就对着一堆碎纸随便乱涂起来。”明家小兄弟争相说道。
欣云笑了,与明家人言:“我看这孩子不仅不痴不傻,还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才。”说罢起身,将手中一干碎纸放地上拼接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公主这是作甚,只看这一片片看似乌漆麻黑的碎纸比拼起来,似乎有些来头。
林嬷嬷不懂丹青,只觉这墨色深浅中隐有些门道,便低声问敬思他们:“这画的是什么?”
敬思启絮虽心有猜想,然图未拼完也不敢确定。叶子倒是睨了那黑不溜秋的小囡囡一眼,有些刮目相看道:“北斗星宿图。”
众人登时目瞪口呆。待欣云拼完,明麒两兄弟更是难以置信盯着画又盯着自家妹子,来来回回好几次,嘀嘀咕咕地道:“这不是前夜里纳凉,阿爷指给咱们看的北斗星宿?”
“是啊,傻丫头怎么就给画出来了?”
芮氏拉着闺女,止不住欣喜问道:“这真是你画的?”
郑氏也激动地问孙女:“囡囡,告诉阿奶,你几时学会画画了?”
囡囡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回应。
欣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这孩子虽不善言辞,却极具丹青之才,若得悉心指点,来日必不可估量。”
时宁也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感慨笑道:“说得是,物各有所长,人何异于此?”稍顿又道,“这孩子跟我许久,我竟未察觉她可塑之处,着实惭愧。今日她遇着你,可谓遇上贵人!”
众人皆以为然,公主亦看着囡囡,眼里不自禁露出一丝慈爱。
就在这时,囡囡却忽然开了口:“欣云。”孩子用水灵的眼睛紧紧盯着公主,轻轻问道,“你是欣云吗?”
在场的人都愕然。
“你认识我?”
囡囡没有回答,只近前牵上公主的手,莫名其妙说了一句:“欣云,别走!”
芮氏想到甚么,心直口快解释道:“她这是浑话。跟她姑这么久,别的不会,听她姑说了句梦话,就跟着鹦鹉学舌了。”
欣云面色微微一红,林嬷嬷几人听着也有些不好意思,却听囡囡辩道:“才不是!囡囡不是鹦鹉!”
众人俱愣。欣云弯下腰,抚摸孩子的头,好奇地问:“那你怎知我叫欣云?”
“画像,姑姑房里有欣云的画像。欣云,你别走。囡囡说的不是梦话,囡囡说的是姑姑的心里话!”
芮氏愕然看向自家舅姑:“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忽然挺会说了?”
囡囡瞥了母亲一眼,气鼓鼓道:“大哥二哥欺负囡囡,囡囡气,不说话!爹爹娘亲护着哥哥,囡囡也气,不说话!”
明家上下登时一惊不轻,郑氏满脸难以置信问:“那阿爷阿奶疼你,你对阿爷阿奶怎也不说话?”
“阿爷阿奶听信爹爹娘亲,说囡囡傻,囡囡气,不说话!”
郑氏这下真信起忆晗对囡囡的诊断,喜泪盈眶问:“那你今儿怎么就说话啦?”
“欣云说囡囡聪明,囡囡就说话!”
“原来如此,你这丫头……”郑氏婆媳真想好好敲打这小丫头一番,又十分舍不得,后头将她抱起,只争相说着自责与高兴的话。倒是明麒和明麟,都拉着自家妹子衣角,一个道:“坏丫头,原来你是装傻呀!”一个也道:“你这丫头,可把我等戏弄得好苦!”说着都要抓她痒痒。囡囡急地挣扎脱身,又一脸狡黠“咯咯咯”笑开,三个孩子钻在阿娘阿奶中间开始嬉闹不止。
时宁好气又好笑地指了指他们,瞥眼见得公主看囡囡的眼神,因捻着须试与说道:“此儿与你有些缘分,她如今开智,却尚未取正名,你既是她贵人,何妨与她取一个?”
欣云也不推辞,颔首想了想,笑道:“大巧若拙,纡馀为妍,不如就叫‘明妍’罢!”
众人皆自称善。只有叶棠笙,看殿下对着囡囡流露出慈爱颜色,不禁眯了眯狐媚般的长眼。
启絮瞅他笑得高深莫测,于是私问:“想什么呢?”
叶子低道:“我在想,这孩子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那么多宗室子弟殿下都没看上,偏偏对她青睐有加,不着痕迹就把人收了过来。”说着见启絮还想不通,无可奈何翻了一记白眼道,“明‘妍’即明‘言’,殿下那个‘言’呐!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