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日忆晗入了知府衙门,方知圣驾尊临欲行封赏,因忙谦辞再三。怎奈苏州众医极力举荐,皇帝也执意封赏。眼见推辞不去,忆晗只好叩谢天恩,后又得圣人召见,随傅卓秀转入内堂。未及第,忽闻得里屋传来三两句夹痰轻咳。她经年行医,早已到了见微知著之境,因料屋中人多半是感染风寒,或因寒底之身误服补药,落了残咳,下意识便于心中暗自拟方。只此刻,屋里又传一人话音:“春寒未消,母后身体抱恙,还请披上风衣保暖才是。”
忆晗不听还好,一听这声音,只觉心跳漏拍,脑中轰然空白,大有似真还梦之感,继千头万绪挣扎作涌,是惊、是喜,是愧疚,是怜惜,一时之间竟无从言喻。
此时傅卓秀已让留步,道是要先入里通传。忆晗回过神来,轻应了一声,只将一干情愫强行压下,便守在门外等着。
未几,太监又出门相请,忆晗恭恭谨谨垂首入内,行下国礼道:“民女茏轩拜见圣人娘娘、公主千岁。”
“快快请起!”皇后见了她来,喜不自胜,竟不顾病体轻重,亲自将她挽起,又赐座,续道,“好些年不见,你这身子骨竟清瘦不少。来,抬起头让哀家好好看看!”
忆晗依谕微微抬头,但见皇后面色略白,却神采依旧,想来虽有抱恙,幸不严重,又自眼尾余光处见得一人候在旁头,那人容光出颖,俊逸清秀更胜当初,不是自己日思夜念的晗儿又会是谁?忆晗的心一下涌起欢喜,然凤驾当前不好意表,便只好故作淡然。又暗思公主见了自己只是面色淡淡,并无丝毫久别重逢之喜,想来是怨了自己的,于是又怀揣愧疚。
皇后这时将她端详一番,心疼道:“真真瘦了一圈,这些年必是吃了苦的,可不要只管学医,劳了身心!”
忆晗谦诚言道:“茏轩得娘娘保举,追随恩师学医,自当尽心竭力的。”
皇后不无怜惜握她的手道:“你天资聪颖,区区三载便学有所成,今又救人有功,哀家果真没有看错。”说着,又一挥手,命宫仆替明大夫上了茶水与糕点。
忆晗谢了恩,只待皇后与欣云都端了茶盏,方跟着举盏细呷,桌上精致糕点半分不动。
皇后饮了一口,见公主径自喝茶,并不搭话,便与忆晗闲话家常:“时宁夫妇返乡经年,如今身体可好?”
“娘娘有心,家父家母都好。”
“你那二位哥哥如今怎样?”
“回娘娘话,长兄得王爷做媒,已娶周氏为妻,二哥二嫂琴瑟和谐,如今也育有孪生子女三个。”
皇后目露惊喜:“三个孪生子女?倒是难得的福分。”因又瞥了自家女儿一眼,意味深长叹息道,“别人都是子女成家,儿孙绕膝,哀家却有一女,空挂个贤德虚名,至今仍嫁不出去。”
此话一出,欣云险些拿不稳茶盅,面色也略带尴尬起来。忆晗倒是有条不紊开围道:“娘娘无须担忧,殿下龙子凤雏,自非寻常人家可比,将来良人……”她说着,想到自己如今医术有所成,也略有薄蓄,不禁有了续话的底气,“将来良人,必也人中龙凤!”
此话一出,欣云心中倒也宽慰,手里茶盅愈发拎得稳当了。
皇后倒是轻声一笑:“愿如你所言。只她头疾未愈,身子骨也不如早先,又因前些年自以为是,假传病名,如今满朝文武皆甚忌讳,谁还敢与她结亲呢?”说着有感喉咙不适,乃用手帕掩着轻咳两声。
忆晗自责道:“殿下之疾是因茏轩而起,如今茏轩略通岐黄,必竭心尽力与殿下医治。”
皇后颔首道:“好孩子,救你是她心甘情愿,你无需自责,哀家也并无责怪之意。今日要你前来,一则,哀家念想你了;再则,也为她的病来的。”说着瞥了欣云一眼,别有深意道,“自你走后,她那头疾愈发严重了,时不时就要犯晕。”
欣云心中一虚,低声辩道:“孩儿哪有那般弱不经风?”
皇后似笑非笑:“自个儿身子,自个儿清楚。如今大夫就在旁头,有甚么不适,直与说白的好,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欣云目光掠过忆晗,想到她几次推迟保举,害自己平添几年相思之苦,心里还是有些生气的,因执意道:“孩儿无碍,不必劳烦人家。”
她话声刚落,皇后却止不住连声作咳。欣云一惊,忙近前抚着母亲身背。忆晗询道:“娘娘这是怎的……”
欣云本欲接话,想想却冷笑一声,借机敲打:“都说明大夫医术了得,这‘望闻问切’乃医道纲常,你与我母后说了这么久的话,竟看不出她人不舒服?可见这几年所学也不过如此,沽名钓誉!”
忆晗一时愣住,既因“明大夫”这声客套称呼,也因欣云的语气里竟夹带鲜有的来意不善。
皇后轻声责备公主:“你这孩子,怎这般与茏儿说话?”又劝慰忆晗,“别听她的,哀家不过略感风寒,没有甚么了不得……”
忆晗眉关一颦,虽知自己尚不够资历与圣人号脉,却打定主意道:“娘娘,可且让茏轩与您瞧瞧?”
旁头的傅卓秀欲行阻拦,却为萧静眼示制止。但见皇后微微点着头,伸了手过去,忆晗便仔细号起脉来。她如今经验积累不在话下,且未涉及宫规礼数,只若寻常询问病人一般,直问了皇后信期与饮食作息。傅卓秀见她说话不知深浅,正欲斥责,却见皇后略略诧异又一一答来,因也不好发作了。忆晗一番思虑,后便要了笔墨开方。
傅卓秀待她写完,便仔细取了那纸与圣人过目。皇后虽不精医术,却也略懂些门道,如今见了方子,直赞高明,又让忆晗顺道也与欣云看诊。忆晗颔首依命,只看公主一脸冷然,却也迟疑起来。
“晗儿。”皇后见公主不肯就医,只得正了颜色。
欣云面上的冰冷微微松动,勉勉强强伸过手去。忆晗低着头,轻轻按着公主的脉门,一会儿又替她看了头与肩颈,想了想,方道:“殿下之疾非短时医治得来,若能浴后睡前定时施针,不日应可缓解。”
皇后道:“既是如此,你先留此处几日,与她好好医治,若要甚么药,只管开来。”
忆晗点头称是,便又写下一方。皇后让萧嬷嬷将二纸送去药房,后道有些困乏,因让傅卓秀先领忆晗去厢房歇脚。众人依命各自退下。待得他等走远,皇后这才看向欣云,眸中颇有深意。
欣云正盯着忆晗远去的身影,回头见母后这看破而不点破的神色,不觉红了脸,掩饰似的道:“母后,孩儿扶您回屋歇寝。”
皇后似笑不笑,亦看向忆晗离去的地方,语重心长道:“是个正经的好孩子,有才气,吃得了苦,行事也颇有主意,留你身边不是坏事。只哀家还是那句话——礼法规矩都要守好,不可落了他人口舌。”
欣云知母后这关是过了,心下大喜,却不敢太过溢于言表,只低着头称是。
夜里,萧静奉喻与忆晗送来换洗衣物,又转药房取了新医箱,待忆晗栉沐回来,便请她检点一应看诊物什,听到无短缺,乃领她前往公主屋里。熟料途中有宫女来报,道是娘娘的汤药已熬好,请嬷嬷赶紧试药。为保帝后饮食安全,宫中素由专人替主子试吃,忆晗知萧嬷嬷这是要事在身,不便耽误,于是道:“嬷嬷只管忙去,茏轩自个儿与公主看诊即可。”萧静点着头,告诉她前方左拐的院子就是公主住的地方,后乃领着宫女离开。
忆晗目送她走远,又整了整医箱,这才朝着院子走去。只到了屋前,正想敲门,旁头却忽然多了个人影。
“诶诶诶,干什么的?”来人张口就是一把太监特有的公鸭嗓子,语气颇不善。
忆晗借着屋檐下灯笼里透出的光打量着他,原是公主府现任总管太监,遂福身唤了句“傅公公。”
傅梨箫见来人叫得上自己姓氏,也将她上下打量,只觉有些眼熟,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犹豫着问:“你是……”
“前年公主府前,你我见过一面。”
傅梨箫看着这俏丽绝俗的人儿,仔细想了一下,原是前年托人送礼给他,声称可替公主治病、后被自己打发回去的女子,因说道:“是你啊!”又狐疑地问,“你……究竟是何身份?怎会在这里?”
“民女明茏轩,奉娘娘口谕,来替殿下看病。”
傅梨箫闻言一怔,口吻渐自软了些:“原来娘娘今日召见的医师是你。既如此,且稍待一阵,咱家这就入里通报。”
忆晗颔首福了身。傅梨箫也不多话,转身便推门入里。
欣云此时已沐浴完穿戴整齐,又焚了安神香,听得外头说话声,也知是忆晗来了,只是心中余气未消,有意磨她一磨,故不动声色躺贵妃椅上养神。旁头的宫女们亦如寻常分落四角,巧手纤纤默默替主子捶身。
“殿下,”傅梨箫轻手轻脚来到跟前,换上一副奴才讨喜嘴脸,轻轻秉道,“明大夫奉命前来看诊。”半晌过去,见公主仍闭目不语,因又轻声细气复述一遍。
欣云这才慢腾腾给了回应:“本宫没病,你叫她回去。”
“这……”傅梨箫略一犹豫,赔笑规劝,“殿下近日多有不适,要不还是让大夫进来看看……”
欣云却漫不经心翻过身躯,不加理会。傅梨箫顿觉吃憋,暗骂自己:糊涂东西!公主违疾忌医惯了,我苦口婆心自讨没趣作甚?于是老老实实请了安退下。
太监最善谄媚,主子不待见的人,自也没必要给她好脸色。傅梨箫一出屋子,便直起腰板,将手中拂尘往虚空中挥了挥,漫言道:“殿下不愿看诊,明大夫请回罢!”
忆晗早已听见屋内对话,想到公主早先朝自己发火,如今又不待见,心下不由结起一层冰,只她更挂心公主身体,因言道:“茏轩奉娘娘口谕,这几夜里须与殿下施针诊疗,烦请傅公公再通传一次。”
傅梨箫见这女子不识好歹,正蹬着眼睛就要发作,却见萧嬷嬷自外头转了进来,只得暂压火气,绕过忆晗,与人打了招呼。
“走得匆忙,竟忘了事!”萧嬷嬷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一条帕子,与傅梨箫道,“殿下落了手帕在娘娘屋里,梨儿你在就好,快替我送进去!”
傅梨箫忙笑着接过东西。萧静瞥眼见忆晗仍在门外,因询何故。忆晗看了傅公公一眼,微微苦笑。傅梨箫生怕萧嬷嬷误会自己刁难人,只得苦着脸解释道:“殿下不肯见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