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云这一觉足足睡了四五个时辰,醒来已是天光大亮。宿醉令她起身倍感艰难,故辗转一番,又作续眠。然须臾,枕畔残留的雪松香气却鬼使神差隐隐漫入呼吸,这忆晗身上特有之女儿香,顿将她惊得睡意全退,脑里不时闪出的昨夜床里零星温存,更让她一时之间心惊肉跳,愣是顶着头昏脑胀猛然翻身坐起,直勾勾盯着旁头空空如也的枕畔发怵,半日过去,才怔怔地道:“我竟对她做出这等事……这下如何是好?如今其人不见踪影,莫不是将我想成登徒浪子之流,羞愤之下舍我而去?晗儿啊晗儿,都言酒后无德,真真一字不差!你怎做得出这等禽兽不如混账事来?”这般一想,不禁又是担心又是懊恼,索性将枕头扔到一边。
径自沮丧了好一阵,偶见原置枕头处竟露出一根金钗,定神取之一观,却是当日青蘅赠予忆晗之物!又觉钗身生糙,翻之端详,但见上头小字两行,未及磨光,些许金屑仍存字身。
她极力压着底心焦躁,伸手轻轻擦拭,又吹去钗身残屑,刻字渐自清晰印入眼帘——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愿君知。公主于心底默念一番,耳边似乎回荡起昨夜临睡前隐隐听到忆晗讲的话,一时之间似真还梦,似梦尤真。细究之下,不禁破愁为笑:“此钗既压我枕头底下,断非不慎遗落。上头字屑未除,定是刚刻不久。想来这些字,是她有意留予我的。心悦君兮、心悦君兮……”公主越是琢磨越是欣喜,止不住热泪盈眶道,“果真,她留下来并非只为恩义……果真,她心中……还是有我的啊!”
乃又忆起当日忆晗曾说此物系羽轩托青蘅转赠,今细思来,自己实为醋意蒙蔽,偏执将解释当成借口,如此无理取闹作茧自缚、自寻苦恼多日,不仅害得忆晗无辜蒙冤,更无端端把自己整成一副深闺怨妇模样,真真可笑又活该!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宿醉带来的诸多不适如今仿作烟消,公主这会子是头也不晕,四体有力了,直捧着金钗喜不自胜。与此同时,屋门也被人悄悄推开,嬷嬷略带迟疑的声音俄顷便自二层幔帐之外轻轻传了进来:“殿下,您……可醒了?”
欣云闻言微微怔神,下意识将金钗收入内袖,又立马换了一副庄严法相正襟危坐。
老人家听着床里沉闷了好一阵,才传出一声无情无绪的回应,是以大气都不敢多喘,只小心翼翼近前撩起二层帘帐,见得欣云面色苍白,神色寡淡,料是心情不佳,愈未敢多语,只与身后的启絮一道请了个早,又伺候盥洗,待主子随启絮转去旁头更衣梳妆,才借那叠衾枕之机,暗自打量着锦褥。然嬷嬷不知,梳妆台上的大铜镜让叶棠笙寻常擦得光明透亮,主子此刻端坐镜前,自将她此番暗地之举瞧个十足清楚。
“嬷嬷,”公主底心生了些不快,颦着眉漫声问道,“你盯着本宫床缛作甚?”
林嬷嬷本见床褥光洁无染,一夜压在心上的巨石才作卸下,忽得此问也是猝不及防,忙不迭弯着腰赔笑几声,才寻了借口道:“奴、奴婢见这衾枕好些天没见日头,盖着湿冷。今早正好放晴,可且拿出去晒晒?”
欣云对着镜中的她看了许久,才点了头默许。嬷嬷见主子不加罪,心下暗松一口气,忙将床褥卷上衾枕匆匆离开。
她前脚才出,叶棠笙便提着包得严严实实的食格走了进来,见欣云已梳妆完毕,直笑嘻嘻请了早,又麻溜地打开包裹,自食格中一层一层取出膳食,边布着菜边眉飞色舞道:“殿下连日劳累,都不曾好好用餐,奴婢吩咐厨房……哦不,是明家小娘子担心得很,早早去厨房熬了清粥,又做了几样细点配菜,新鲜热乎着,您且趁热吃了暖暖胃!”
欣云得知心上人为自己做羹汤,面上虽声色不动,内里的不快却已尽抛九霄,待转至案前落座,接过叶子恭恭敬敬呈上的银筷,便夹了碗中配菜小尝,又因几日没怎的进食,早已饥肠辘辘,不多时便将粥菜一食而尽。
叶子与启絮见状大喜,遂询可欲添粥,欣云让添一碗,喝完取过清茶漱口,又掏绢拭嘴,才自旁头取了书,看似无心般问道:“她……人在哪里?”
“她?小娘子?”叶棠笙一时没反应过,脱口问完,见主子已沉了脸色,不禁暗地里拍了自己一嘴巴子,又忙客客气气笑答道,“今日难得放晴,娘子回珍宝房修画去了。殿下找她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她?”欣云随手翻着书页,垂头注目,口吻风轻,仿佛先前一问不过无足轻重。
“殿下说的哪里话?”叶棠笙一脸赔笑解释道,“娘子是您身边人,您爱理不理,不都随意?叶子方才不过以为殿下有谕代传罢了。”说着见欣云垂头翻书未作搭理,心下已明白她有问不出口的话,因近前干笑两声,故作吞吐道,“殿下……奴婢早前去了珍宝房,见得那处炭火极少,冷得像冰窖。娘子待那处久了,万一冻伤耽误活计,可不太妙……是以斗胆多嘴一句,望殿下看在娘子伺候您一夜、天一大早又进厨房料理膳食份上,赏她些许炭火取暖可好?”他故意把“伺候一夜”说得轻柔绵长,好叫主子听个十足清楚。
果然,欣云本是目不离书侧耳聆听,闻得耳房冷如冰窖,暗里已生担心焦躁,再听到忆晗伺候自己一夜,脸上立时泛起一阵红扑扑,沉寂须臾,面无表情一指窗边红罗炭,示意叶子给她送去。
叶棠笙差点没守住唇角笑意,那红罗炭是天家专供,论理寻常人家绝用不得。主子这会子要给那人送去,无疑一门心思把小娘子当了自家良人。啧啧,都道枕边风不可小觑,不曾想男女皆此般受用,今日也算长了些见识。因替忆晗谢了恩,又抬了炭盆,便与收拾完碗筷的启絮一道辞去。
只临行,欣云却将他叫住:“回来。”
“殿下还有何吩咐?”
公主犹豫片刻,神色极不自在道:“她所修的,可是前朝名家吴镇的《竹石山水图》,母后赏予本宫生辰的,要紧得很。你替本宫多盯着,省得出岔子。”
叶棠笙闻弦知雅意,乃顺水推舟苦着一张脸道:“殿下可为难叶子了!四艺里头,奴婢独独于‘画’一窍不通。殿下若不放心那图,何妨亲自过去瞧瞧?现下指点落笔还来得及,若待娘子修完,可就晚啦!”
欣云虽盼与忆晗见面求证钗言,只想到昨夜自己对她做了那种事,内里便生了一丝胆怯,踌躇间,但见嬷嬷面带喜色入里通报,道是王爷有事未及前来请早,特命明、叶二位大人代为请安,今人已在屋外跪候。
欣云想了想,让叶棠笙与启絮先行下去,自己微微一理鬓发衣衫,便与嬷嬷一道去了外屋接待。
且说羽轩之前奉召进宫,对婚配一事料知隐隐,想公主必也清晓内在,今日欲代王爷问安,二人婚约在身,见面或生尴尬,故唤了青蘅一道前往。所幸公主待人一如常往,举止言谈落落大方,想来自己思虑太多,将那天家嫡女想若寻常闺秀,不禁私里自嘲。三人宽心闲处,又是手谈一番,不觉个把时辰过去。眼见午膳时辰至,羽轩不便叨扰,乃与青蘅起身作辞。公主想着他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当视亲长相待,如今自己腿脚好了七七八八,自当周全礼数,故亲自送他等下去。
一行人到了楼下,才知天色转阴,鹅毛雪零零落落,渐自打湿地面。欣云命林嬷嬷取来纸伞,以送二位大人折返,后与羽轩闲谈几句。此间忆晗恰自厨房提了食格出来,远远看见那二人相谈甚欢,衬得旁头的叶青蘅极为多余,因颇为诧异,后见兄长与表兄接了伞谢恩辞来,下意识便退回厨房。只忆方才一幕,又蓦地记起爹爹娘亲曾提过今上暗许长兄婚配一事,一时之间,怅然若失。
且说林嬷嬷目送二位大人出了别墅,又见满天飞雪,忽想起公主的衾枕尚在后园晾着,因急着要去收拾,只又担心主子腿脚不便,独自难以上楼,故踌躇不定。欣云得知缘由,只道:“本宫慢行无碍,嬷嬷快去快回。”林嬷嬷“嗳”了一声,这才一路小跑离开。
深冬腊月,百物萧条,如今四下仅剩一人,寒意仿佛又重几许。一点冰凉落到欣云后劲上,她不防紧了紧衣领,又想起叶子早前提过耳房冰冷,心中隐隐担忧,乃取了纸伞往那头走去。
别墅的厨房离耳房只隔三丈地,欣云行至那处,偶见忆晗自厨房里闷闷走了出来,四目相对,彼此皆作怔然。
“殿下。”忆晗到底先回了神,对着公主从容福身,又见其人身向耳房,因问道:“殿下找茏轩有事?”
欣云恍然回神,想了想,自内袖中取出木兰金钗,淡声说道:“昨夜你落下的,给。”
此系表白信物,聪慧如公主,岂会不明就里?如今退了回来,莫非意喻回拒?忆晗面色一白,目光低低垂落在金钗上,犹豫须臾,却笃定主意一般,诚诚坦言:“此非遗落,而是茏轩赠予殿下的。”
欣云得此一言不无激动,却又骑虎难下道:“别人送你的,你拿来送本宫,算得甚么去?”语毕又觉此话伤人,便喃喃补了一句,“要送,你亲自买来送。”
忆晗悬紧的心霎时有些着落,面色也渐渐由白转红,乃颔首称了是,驱步近前打算取回金钗。怎料此时狂风大作,碎雪胡飞,欣云手里的伞一下子被吹翻好几丈,人也被呛了几口雪气,忆晗见势不妙,忙拉着她仓促躲进珍宝房,又迅速将屋门掩上。
即便如此快手快脚,还是让狂风卷上些许碎琼涌了进来,屋里头又无生炭,公主一下已冻得唇色发紫。忆晗二话不说拉着她往床里一坐,又取了张长毯与之披上,见公主仍抽着冷气,也顾不得尊卑礼数,直掏了她拎着的金钗随放床头,又捧起她的手一边呵气,一边轻轻揉搓取暖。
“你……”欣云见她随意丢放金钗,心里一急,竟是怒目圆睁,只掌心渐渐有了那人传递来的微温,才反应过来,因粉颊晕红,转嗔为涩。
忆晗替公主呵气一阵,想起书案上有袖炉,乃转身取了那物,顶风冒雪往厨房装了些火炭子折返,后头将袖炉塞进欣云手中,才关切询问道:“殿下,可暖和些了?”
欣云垂眸看着硬邦邦的袖炉,有感暖和许多,却总觉不如先前给人搓手呵气来得舒坦,故闷闷地“嗯”了一声,又低声责道:“叶棠笙那奴才最会偷懒,早前要他拿炭火来,这会子竟还不见踪影,看来是将本宫的话当了耳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