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棠笙正与林嬷嬷将手里大铜炭盆放下,抽了腰中拂尘自虚空中挥扫炭埃,偶闻殿下此言,倒是怔了一怔。敬思启絮也颇感意外,他等与忆晗连月相处,深知其情根深种,只碍礼法祸及家人,才未敢阐明真心。今殿下死里逃生,二人几经波折得以重逢,正该冰释前嫌解释清楚,怎料殿下竟已看破前尘斩断情丝,兄妹此时对视一眼,竟不知该喜主子回归正途,还是该怜忆晗情归何处了。
屋里一时静得只剩木牌火炭烧的噼啪声响。
半晌,忆晗一声轻柔低唤轻轻打破了宁静:“殿下。”
明明应承下来,便是彼此海阔天空,明明狠下心再走一步,便可天南地北永不相干,如此自保得住殿下清誉,也护了那天家体面。可回想起欣云二次舍生,又担心她如今身子状况,忆晗便再没了自欺欺人的勇气,只强压心头阵阵刀剜苦楚,不动声色朝她磕了一个头,恭谨柔缓续道:“殿下握瑾怀瑜、高风亮节,茏轩犹仰慕之。然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殿下恩德如山?求您念我一片赤心,留我侍奉左右,茏轩……感激不尽。”
欣云直把这口口声声“报恩报德的”听进了心,瞬间手脚冰冷,经不住起了几声咳嗽,又故作悠然、轻哼笑问:“哦?那你倒是说说,留在本宫身边,你可替本宫做些甚么?”
忆晗眸光流转周围四人间,最终落到启絮身上,认真想了想,答曰:“茏轩自小漫山采药,虽不若启絮精通医理,也算粗通岐黄,若能留下,必竭心尽力协助启絮,侍奉殿下痊愈。”
欣云抿着唇静默盯了她一阵,见她眼神清澈坦然,面色平静无波,心下愈是一片冰寒,看来此人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果真只为“恩”之一字,有朝一日恩还尽了,缘也到头,她依旧是要不顾他人心里死活抽身离去,自己倒要落个肝肠寸断生不如死。都说情深不寿,十分情意倘若只用六七分,或可细水长流,过之枉然,偏偏自己不动情则已,一动便用了足足十二分去。昔日决绝青梅树下天崩地裂之苦楚尤刻于心,那般心性明静、毫无芥蒂对一个人好的滋味,她心有余悸,因正了色、铁了心就要开口拒绝,却听旁头的叶棠笙忽地斥责道:“放肆!”
嬷嬷等人罕见叶子疾言厉色,也是一阵怵然,但听他沉冷续道:“殿下千金之躯,漫说你粗通岐黄,便是精通医道,不悉殿下饮食作息、体质寒暖,如何侍奉下手?就算是启絮,也是自幼研习医道,又随太医师陈隅精进钻研三年,兼与宫里头管事嬷嬷苦习礼法规矩,方可与殿下用药开方,侍奉左右。你小小女子,不善医道,瞧着又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必也不懂服侍人,如此还胆敢毛遂自荐伺候公主,你当殿下何许身份?岂是你说伺候就能伺候的?”
他说着,撇眼见欣云还欲张口,又抢着斥责忆晗:“如此这般目无尊卑、僭越礼数,实在狂悖之极!还不快去写个陈条上来,好好与殿下谢罪?”
欣云不动声色斜睨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到忆晗身上,语气虽淡,却已不若先头那般暗夹讥讽:“可听见了?你不善医道、不识规矩礼数,如何伺候得了本宫?”稍顿,又摆摆手道,“罢了,念你少不经事,暂不与你计较,那谢罪陈条也不欲你写来,你下去罢。”
忆晗却俯身一拜,语气四平八稳,隐隐透出一股果断坚持:“殿下,人非生而知之,不会规矩可以学,不善医道可以修,茏轩定随彩姨启絮潜心钻研,倾尽所能服侍殿下,求您恩准。”
欣云沉吟一声,转着轮椅背过身去,声息已淡得近乎乏力道:“大可不必。”话未完,又止不住一阵作咳。
敬思四人忙围过去护着自家主子。忆晗亦满心关切膝行近前查看,熟料叶棠笙却一个回身将她拦了下来。
“你这女子好生不识礼数!殿下身子欠安,久坐不适,正该歇息,你却在此纠缠不休,可是要惹殿下不快?还不速速退下,做你该做的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中拂尘不轻不重朝忆晗肩膀点了三下,忆晗被他点的心头一跳,想说什么,抬眼见其神色又重几分,因住了口,只将目光凝落欣云背上,又朝她深深磕了一记响头,方横心起身离去。
欣云重重咳了好一阵,才勉强稳了下来。众人赶紧将主子扶到小室里的罗汉床上半躺,启絮二话不说掏了她的手探脉,敬思也转身取了炭炉烧热水;林嬷嬷更是小跑去了里室取来枕头与欣云垫着。
只她才安置好这小主子,略一却步离床,竟被底下不知几时挪了位的大铜红罗炭盆绊了一跤,整个儿重重往后摔去,叶棠笙离得近,伸手想将她揽住,奈何拖不住嬷嬷发福身躯,反被带摔在地,二人登时一个伤了手肘,一个闪了老腰,都疼得“哎哟哟”地叫。
启絮与折返回来的敬思见状,赶紧将他等扶起,嬷嬷捂着老腰,指着炭盆大骂叶子:“你怎摆放东西的?我这把老骨头差点都给摔毁了!”
叶棠笙大呼“冤枉”,苦着脸揉着手肘道:“铜盆可是您与叶子一道摆下,这会子自个儿摔了跤,倒怨起我来?”
“胡扯!我明明把它摆在……”
“你明明?你明明就自个儿不留神,还尽说瞎话?殿下刚刚可都瞧得十足清楚,她可以评理作证!好心拉你一把,倒还被你讹上,可是看叶子老实,就想蹬鼻子上脸?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诶——浑小子,你骂谁是狗?”
“谁应谁就是!”
“你这茅坑打灯笼的,看老娘不抽死你……”嬷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强撑着老腰要起身打人。
叶子当下躲到欣云旁头,朝嬷嬷嚷嚷道:“你抽你抽,殿下跟前还这般没规没矩不守口德,担心临终没崽子伺候!”
欣云半躺在床上,本还心头隐隐萦绕忧伤,如今见他二人逞口舌骂来骂去,倒有些哭笑不得,因故作淡定劝停道:“好了、好了,都别吵了。启絮,你先与他二人看看伤势。”
启絮应声扶着已经直不起腰的林嬷嬷坐到杌子上,与她略一检查,称是动了旧创,需敷膏药,喝几贴清凉,躺些时日才能好,又与叶棠笙纠了一下筋骨,道是扭了手肘,嘱咐这几日不宜挑重。
嬷嬷一听咋时苦煞老脸:“这、这一下伤了俩,还怎的伺候主子?!”说着又恶狠狠瞪了叶棠笙一眼,“都怨你,驼下的驴崽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叶子听得眉毛倒竖,正想顶嘴,却被主子私里按住手,又听她开声劝慰道:“嬷嬷,本宫近来已好了许多,今也勉强走得几步路,您劳累多日,正该歇歇,眼下只管回屋养伤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