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京师右相府内。麻石砌成的地下甬道深处有一暗室,内长六丈、宽三丈有余,中有罗汉床置落墙角,上头二人闲然对弈,旁头又有两人立着观棋。那博弈者一个身着锦衣,白面青须,嘴角轻扬,手捻白子轻轻落盘;另一个蟒服腰玉,长目半睁半闭,神色寡淡,举着黑子随落。
此时有人开了石门,躬身垂首,近前禀道:“相爷,宫中来报,道是太子身体不适,委燕王全权负责守卫随驾,今尚宝司卿暂不予发上值牌,保和殿随驾护卫队由燕王亲自挑选定夺。”那人说着,眉心凝成一线,又躬着身子等候差遣。室内凤灯泛着微光,影影绰绰,一如他现下心情,忐忑不定。原自前年,皇帝整肃守卫,下旨造办随驾金牌存尚宝司,侍卫上值须领牌。如今尚宝司不肯发牌,相爷的人近不得保和殿,那千羽一族行事便是孤注一郑,成败难定。
他手心沁着冷汗,等了好一阵子,方见蟒服男子微一扬手,缓慢言道:“嗯,下去罢。”声音平静无澜,听不出任何生气。
那人略一诧异,又喏喏称是,继而却步外出,关了石门。
室中复剩四人,右相举子而落,淡淡笑问幕僚:“你等以为,那燕王气度如何?”
旁立的御史中丞涂节微微一笑:“龙子凤雏,自是天生不凡。只外头多传是个不喜读书的,排兵骑射倒有些兴趣,却都是半吊子。若依表象而断,就一纨绔罢了。”
右相对坐的御使大夫陈宁嘴角绽着浅笑,举子落定道:“看来刘基刚死,又有新人陪相爷博弈,这盘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
另一观棋者却不以为然,直嗤笑道:“那刘基胸罗奇术,何等盖世人物,区区燕王,不过三尺小童,稚气未脱,如何与之相比?便是拥了一日随驾禁卫权,又能如何?”
涂节摇头言道:“燕王才回京几日,太子身体抱恙,随驾禁卫权别个不委,就委了予他,足见此人非寻常之辈。且他又是嫡长公主亲弟,那公主原是碽妃所出,得皇后喜爱,过继为女,又与刘基师徒情分颇深,背后关系渊源莫测。有姐如此,毛骧,你想那燕王身后可简单了得?”
那人却不以为意:“公主虽极早慧,昔年亦曾多番阻挠相爷对付刘基,只终究不过泛泛女流。我只略施小计,将她画像转予高丽,引了出联姻戏码,她便手忙脚乱自顾不暇,如今又是重疾缠身隔离在外,根本不足为惧。燕王没了长姐作靠山,也不过一普通亲王罢了,难成气候。”
右相闻言面上莞尔,眸光却深冷了几分:“十二岁封王,得赐精兵逾万,婚约徐达之女,底下幕僚精干能为,别个不提,就说那明羽轩,能文能武,原为东宫伴读,后自请命京西剿匪,屡立奇功,继任广西都尉指挥使,前后不用一年,就断你梧州左膀右臂梁元、宋思,如此手段强硬又书生意气油盐不进者,却也依附了他。毛骧,你就一句‘三尺小童,稚气未脱,难成气候’,此批语未免苛刻了些?”
“这……”那人一时面犯愧色,无以言对。
陈宁斜眼瞥了他一下,微一嗤笑,又问右相:“那,相爷今夜可还入宫?”
右相摇了摇头,慢道:“祭天大典在即,无暇应付其他。”
陈宁眼睛眯成一线,简简说道:“眼下并非起兵良机,相爷能置身事外,不入此鸿门宴是最好。”
涂节亦颔首称是:“千羽一族在东瀛得罪掌权的足利义满,落了把柄在足利手上,今为其所逼,年底再取不得今上性命,便难逃灭族之劫。那千羽上元已是进退维谷,就算没有相爷开路,也得放手一搏。我等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毛骧却有一丝焦虑:“只万一他等事败,供出咱来——”
右相眉头一展,举子而落,望着盘中去了半壁江山的白子,轻轻取了茶盏,不慌不忙说道:“毛骧啊,本相教过你,便是泰山崩于前,也要声色不动举重若轻,此乃修心之道。怎区区一场国宴,就教你这般沉不住气了?”说着细呷清茶一口,语气悠长从容,“你可知这世上有种奇药,无色无味,入水即化,不逾半日,便可槁人形骸,取人性命?”语毕侧眼对上他目光。
毛骧顿觉心头一凛,看着右相手中茶盏,背后不觉沁出一片冷汗来。
酉时,保和殿。天子端坐正北金漆盘龙宝座上,底下燕王率臣居左,众使居右,殿中歌舞升平,衣绦飘荡,鸣钟击磬,琴筝悠扬。
化名成高丽使者金向平的千羽上元此时正神色如常酌酒听乐,左右的千羽绽与千羽的飞亦时不时附他耳边轻声低语,看似品歌论舞,言笑晏晏,实则一个言道:“皇帝离席甚远,且旁头侍卫个个眸光精深,功夫不弱,倘若此时发难,恐难一举中的。”
另一个续道:“殿内外护卫面孔陌生,右相也缺席,恐防有异。”
千羽上元淡淡听完,与他二人说了几句,便又续了酌饮。
忆晗立在大殿偏隅等候通传,远远望了他等一阵,乃低问旁头启絮:“你内力精深,可听得清他等交头接耳谈些甚么?”
“钟磬交杂,听不清,只看那左右二人讲话嘴型,应是在说殿外人影诸多,殿内随驾护卫看着陌生,右相也未到场,慎防有异。看来小殿下另有应对之策,如今外头人多势众,千羽一族有所忌惮,暂未敢轻举妄动。”
忆晗点着头,心中愈发觉得燕王不似表面看到的天真幼稚,却也不再续话了。
酒过三巡,珠歌翠舞落,琴钟鼓磬消。千羽上元嘴角轻扬,起身行至场中,微一欠身施礼道:“陛下!”
皇帝意让平身。
千羽上元谢了恩,起身续道:“前日国宴,满座宾客争文斗彩,叫人叹为观止。只遗憾那十尺罗汉相其时未得画出,今三日已过,不知可已冰解的破?”
语音甫落,殿上鸦雀无声。皇帝闲拎着金鐏未动声色,燕王倒是起身绕了桌席行至殿中,朝天子施了礼道:“陛下,臣闻翰林院编修——言欣云夫妇已画出罗汉相来,今正殿外候着。”
皇帝不疾不徐放了金鐏,唇角笑意深然,画他是先头见过,只戏还需做个全足,因语声平静道:“宣。”
“是。”燕王恭谨应着,又正身高唤,“宣言欣云、明忆晗进殿!”
忆晗闻之乃与易容成欣云的启絮垂首同步入殿,朝天子行了叩拜大礼。千羽一族见她二人忽然现身,无不怔然,千羽的飞亦瞠目结舌惊忖:怎的是她?!天野之巅封喉一剑,竟没能要了她性命?
此时,皇帝亦睨了底下的“言欣云”一眼,金口微启道之“平身”,又言:“听闻你夫妇二人已画出十尺罗汉,可且拿出来予诸位瞧瞧?”
忆晗启絮齐声称是,继而摊开画像展示人前。众人见这传闻中的银装少年与翰林千金,男的风姿隽爽,萧疏轩举,女的素裙红纱,容颜绝丽,俱是惊叹:真真璧人一双!又看他等手中图,画功精湛、破解取巧,无不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