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云坠崖已过去数日,敬思等人苦寻尸身无果,悲不自胜,唯取了她生前穿的银装长袍草草立了衣冠冢,余事从长计议。只立冢不足一日,驿站便传出刘先生病重长辞消息,身为义子,敬思本该协助刘璟料理先生后事,然他名义上随了公主隔离祖陵境地,不宜露面,便只好暗里帮着收拾遗物,那上香磕头送终事,亦是去繁从简、私里行之。
丧事料理了七日,归来时已是筋疲力尽,他未及歇息,便又与启絮商量了接下事宜,打定主意后,才与忆晗交代道:“殿下至死都要护您周全,我等亦不敢违其所愿。今唯暂按此事,辞退别院一众下人,仅留水儿府上伺候。这丫头待您身边多时,想也清楚事情经过,望您叮嘱她千万守口,待启絮乔装殿下出入翰林院、腊月一纸和离递交,您主仆二人自可安然脱身。”
忆晗淡淡作了应承,却于心中深然忖道:事因我而起,便该由我了结。谈甚么安然脱身、却要你等回去领罪?今殿下已走,先生亦溘然长逝,我又有何颜面浮世偷生?待查实右相勾结东瀛图谋不轨、千羽一族伏法谢罪,我必设法上书天听,一揽全责,护你兄妹全身而退……
转眼已是十一月底,阴郁半月的金陵城终于落了第一场雪,一夜之间天凝地闭,风厉霜飞,凄寒入骨。翌日放晴,忆晗独立后园青梅树下,见得皑雪覆枝,极目苍白,有感而吟:“皓日红犹盛,晨星明未臻。凌霜能夺夜,寒雪意欺人。纁雁知何去,流萤惟我心。夜来幽梦里,忍泪湿衣巾。”语毕,眸中已一片湿润,又怅然低语道,“殿下,一别数月,今已秋去冬来、冷雪漫漫,您可曾见着?”
感慨间,启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明小姐。”原今日翰林院闲暇无事,她便提前归来,除去一身易容装扮,漫行至此,偶见忆晗树下矗立,因近前轻声招呼。
忆晗恍然回神,敛了袖角轻拭泪花,又撑起一脸浅笑,回身应着:“回来了?”
“是。”启絮点着头,见她眼眶微红,不禁眸色复杂,茫然问着,“您这是……”
忆晗勉强一笑,淡淡转着话题道:“要你乔装殿下出入翰林院做事,实是难为,可曾遇着甚么刁难?”
启絮摇着头道:“不过顶着殿下身份,不时领些公务回来由您代笔,有何难为?”说着,又见忆晗心情不佳,便择了个话题,嘴角轻扬续道,“只前儿倒是生了点事,翰林院如今难为的,大有人在。”
“哦?”
“前日各国朝觐,高丽在宴上以助兴为由,公然出题挑衅。那些吟诗作对的还好应付,只有一题颇为刁钻——道是要在五尺纸上画十尺罗汉像。在场还真无一人能解!高丽人叫嚣三日之内无人破解,便是天/朝无贤、不足臣服。今上颇为不悦,下令礼部、翰林院寻思对策。”启絮说着轻笑一声,颇为鄙夷道,“礼部那帮老臣敦诗说礼可以,翰林院那些个老学究舞文弄墨也还行,只遇了这等无厘头的,却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要如何应对!”
忆晗略一思忖,摇头不屑道:“雕虫伎俩,甚是无聊。”
启絮目露讶然:“小姐莫非有解题的法子?”
“这有何难?”忆晗淡然一笑,乃引她同往书房,又取笔纸蘸墨勾勒,不需多时便已成画搁毫,指之言道:“此图取名《罗汉醉》,你且看看,可解了那题?”
启絮仔细观察一阵,又用手比量一番,忽丽眼圆睁,恍然大悟道:“好一个罗汉醉,五尺纸画十尺像,原竟可以这般取巧!”
忆晗嘴角微微扬起:“可是‘道破无酒吃’,甚是无聊?”
启絮笑着称是,正欲续言,却见敬思徐徐走了进来、一脸若有所思,因秀眉一蹙,轻声相询:“大哥怎的一脸心事?”
“哦,”敬思回过神来,抬眼看她二人,这才说道,“适才收得情报,道是京师会同馆中有一高丽使臣,长相酷似千羽上元……”
忆晗柳眉微轩,心起疑惑:“高丽?可有看错?那千羽上元是东瀛人,要说是东瀛使臣或不足为奇。”
敬思否定道:“您所画的千羽一族画像形容逼真,派去查探的弟兄又都是经验老到之人,岂会弄错?且不只千羽上元,那日天野之巅比武数人也在会同馆中。看情形,他等必是假扮了高丽人,真正的高丽使团或已处境堪忧。”
启絮蹙眉言道:“东瀛高丽近年交战频繁,前者见后者有心与我大明修好,自不会袖手旁观乐见其成。若高丽使者真为千羽上元假扮,那此番高丽对联姻只字不提,又在宫宴上大肆挑衅,种种乖张异举便不难解释了。”
敬思微一沉吟,道:“这帮人假扮使者又入国宴,行事如此顺当,怕是少不得有人幕后打点。看来右相应已有所行动。”语声稍顿,微忖又言,“朝觐当日,千羽一族在保和殿中行走,或已留心地形守势,若国宴再起,恐圣驾难安。”
“那如何是好?”
敬思剑眉微锁,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义父去世,如今朝中遍布右相耳目,敌友难分,我等面上又随了殿下隔离,找谁密报此事合适呢?”
正思索间,水儿突然飞快踩着步子,兴冲冲穿了三进门来报:“小姐,小姐!”
忆晗见这丫头莽莽撞撞,不禁摇了摇头,缓声一问:“何事?”
水儿跑至跟前,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急急指向前厅,气喘吁吁道:“大、大少爷回京……看您来了!”
“大哥?”忆晗心头猛地一跳,隐隐怀揣不安:大哥此时回京,莫非是没收到家书,不晓得我与殿下假婚一事牵连了府上?
水儿却仰着脑袋眨眨眼,喜上眉梢道:“是呀!少爷还带了一位小公子来,道是张家哥哥姐姐的故人,特来相见!”
“故人?”敬思启絮异口同声互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向忆晗,眼里俱是不解。
忆晗亦颇为惊讶,又忖道:这般说来,却是已收得家书知情的,怎不留待梧州,还带了人来?思之无解,便干脆与敬思二人一道穿堂回厅。
但见堂中来了两名男子,一站一坐,站者身着雪色槿纹长袍,脚穿白鹿剑靴,束腰修身,玉立翩翩,此正系忆晗长兄明羽轩也。另一个身披狐裘,身骨台架不过十三四岁,背向而坐,闻得人来也不回身,只夹了茶几上闲置的围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自行博弈,玩得不亦乐乎。
张家兄妹远远望去,只觉那人背影有些眼熟,却也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三人渐自走近,羽轩也满面春风款款迎前,先是朝敬思二人略一点头,后又目光看向忆晗,声如磬玉唤了一句“忆儿”。
忆晗恭敬福身,回唤一声兄长,又与他执手相看,久别重逢,自有些悲喜交凝。
羽轩浅笑颔首,清澈的眸光上下打量着她,温声说道:“许久未见,你倒清瘦不少。”
忆晗淡淡苦笑,简简寒暄:“小妹还好,大哥安好?”
羽轩点着头,眸中笑意温软,又转向张家兄妹,问道:“这二位可是你信中提到的敬思启絮?”
忆晗点头称是。张家兄妹亦双双朝他拱手行礼:“见过大公子!”
羽轩欠身回礼,又谦谦言道:“平辈交往无拘俗套,且称在下羽轩即可。”
敬思兄妹见此人俊逸不俗又温文尔雅,俱生了几分好感。几人寒暄了一阵,忆晗才轻轻问着:“大哥几时回京的?二哥可知您来?”
羽轩点了一下头,又答曰:“几月前。收得你家书时,手头公务正好理尽,便提前回京交差。”
忆晗一脸愕然:“大哥既已进京多时,缘何不早些来别院一聚?”
羽轩正欲开口,旁头自娱自乐之少年郎可等得不耐烦了,因轻轻哼润喉咙,刻意打断他等对话。
然此哼润声一响,登叫敬思兄妹汗毛倒竖:“您是……”
忆晗也才记起厅里还有客人,眸中略带歉意,因问兄长:“这位是?”
未等羽轩回应,少年已丢了手中黑白子,又一扬锦裘,笑容凛凛转过身来,那目光未经忆晗,却直落到更远处的张家兄妹身上。
忆晗初眼看这小孩相貌,不由呆了一呆,心中迷茫忖道:是我思念过度了么?此人怎长得好似殿下?
敬思启絮也看清少年的脸,俱是差点惊掉下巴:小殿下……又定了定神,双双赶紧行礼跪拜道:“叩见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忆晗本正迷惘,见那二人倏忽叩首,愈是反应不过,只于原地愣愣站着。羽轩莞尔一笑,轻拉了她手,不疾不徐介绍道:“忆儿,这位是燕王殿下。”
忆晗虽不了解天家子女血亲干系,但观那人年纪相貌,亦料得出应是欣云之弟,因回了神,不矜不盈随敬思兄妹行了大礼,口中淡淡念道:“民女茏轩叩见燕王殿下!”
少年目光狡黠掠过跟前伏地三人,又轻巧跃了起身,朝张家兄妹先开了口道:“敬思启絮,别来无恙?”
那二人均恭谨称好谢恩,敬思犹豫了一下,问道:“殿下……您是怎知臣等在此?”
燕王随手扶起他二人,眼眸慧黠地转动着,又稚气未脱噘着嘴儿道:“你还好意思问?本王出征归来,听闻阿姐病重,便设法去了祖陵相探。熟料遇着林嬷嬷和小叶子,才知阿姐原是假病又与人离奇假婚!害得本王瞎担心一场!”
他说着,瞥了一眼垂首跪地的忆晗,话里不禁夹了几分调皮,续道:“好在本王这‘姐夫’……呃,该叫‘姐夫’还是‘嫂子’好呢?”少年微一思忖,又眸光一亮,索性拍手称道,“就姐夫吧,顺口些!本王这姐夫恰好是我左膀右臂明羽轩之妹,真真巧极,这不就让羽轩带我寻过来啦?”
语毕,见忆晗还跪地上,因忍不住蹙眉轻斥旁头的“左膀右臂”道:“诶,羽轩,你傻愣着作甚?还不快扶我姐夫起身?”又恨铁不成钢似的,嘀嘀咕咕埋怨道,“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羽轩哑声一笑,继称了是,又敛袖伸手,扶忆晗起身。忆晗朝燕王恭恭敬敬称了谢,方接了兄长伸来之手起立。
燕王这时正眼将她打量,见了那副清丽绝俗样貌儿,竟再舍不得移开目光,盯了半日,直惊叹道:“哎呀呀,小王只以为阿姐长得天仙标致!没想到姐夫你、你长得竟比阿姐还要好看!”
忆晗一时面上微热,尴尬不已,不知如何接话。启絮怕她多想,忙附其耳边低声解释道:“小殿下素来心直口快,并无恶意。”
忆晗这才勉强一笑,暗里道了声:“童言无忌。”
这边说着,那边燕王已亲近两步,眸光灿若辰星,脸上笑意俏皮,说道:“姐夫,你既与我阿姐齐名‘双晗’,就如小王自家手足一般,今儿见过就是,日后见了面,无需再行那叩首大礼了,知道不?”
忆晗垂首称不敢。燕王露齿一笑,率真说道:“不必不敢!阿姐若是晓得,也会这般交代的。”说着稍顿,又歪着脑袋问敬思,“咦?怎就你三个,阿姐呢?”
“她……”
“可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