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元年,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皇帝求才若渴,提翰林院承旨明时宁、大学士沈清恒侍左右,国政大事皆辄咨之。此后经年,颇见政效,明、沈二位因此贤名远传,有清流举文称之“翰林二贤”,为时人津津乐道。
只说到翰林承旨明时宁,少不得提起他那三个儿女。其长子名唤羽轩,博学多才,蒙圣恩赐太子侍读,今官拜梧州布政;次子梓轩,待人处世机灵,常随爹爹伺候鱼龙白服,深得皇帝喜爱;小女闺名茏轩,后自改“忆晗”,蕙心纨质,玉貌绛唇,又精四艺,尤擅词文,上门求亲者可谓数不胜数。
只这明茏轩缘何改名“明忆晗”,却是无解之谜。家中兄嫂曾好奇相询,她也只浅笑敷衍,继是回屋终日滴水未进沉思静坐。兄嫂见之不敢造次,那改名一事也再无旁人问及。
闲话搁起,话休絮烦。且说今日,那明府二郎明梓轩酒楼顺利开张,又遇承旨五十大寿,登府道贺者络绎不绝,时宁偕妻郑氏、儿媳芮氏一道堂屋招呼,忆晗因不喜聒噪,便独自行往后花园散心。
这府上后花园名唤“简草”,里头诸多珍稀,每遇春时百花争艳,犹如小方仙境,叫人流连忘返。只如此景致却以“简草”命之,岂不可惜?非也。所谓“月圆则缺,水满将溢”,园里花木均是上上之品,若再取良名,恐生“月圆水满”,故以劣名命之。
忆晗此时一身雪色狐裘闲庭信步,见得园中积雪消融,渐有草木迎新,一时淡生欢喜,笑意抒怀。她本就生得极美,笑起来更美,此时人面雪光互映,愈是迥出尘表,倾国倾城又何足道哉?
只走了一阵,忽闻身后传来丫鬟水儿呼声,因作驻足,但见丫头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福身说道:“小姐、小姐……打听到了!少爷已定楼名,不是墨馨,是听月。”
忆晗稍有诧异,因问:“月只可观,岂有听之理?”
水儿重重点头,又自袖中取出一纸,继道:“听郑管事说,题名的是一位年轻公子,那人还留了一首诗,您请看看。”
忆晗取纸端详,目露赞赏,却未再开口说甚,只回身续了游园。
水儿摸不清主子心思,因小心翼翼跟着上前,轻声劝慰:“小姐,墨笔丹青扬才气,谐曲醉韵梦墨馨。水儿还是觉得您取的墨馨好。”
忆晗摇头叹言:“墨馨虽好,只怕拘泥于文人眼界,且若论起神韵,也确实稍逊于听月。古人常以月圆月缺暗喻人生无常,唯有参透圆缺泰然处世者,方可超出眼界,以听品月,也难怪兄长会如此喜欢。”讲罢,不禁自嘲一笑。
水儿低着头跟在她身后,一时没敢多言。
这简草园中分了四门,忆晗平素鲜往西门走去,因着门后青梅树悠长,虽是多年前自己亲手所种,只每每见之,往事沧桑便历历在目。今日仗着心中薄薄欢喜,行至此处,虽有犹豫,却还是轻步近前淡淡一窥。奈何悲伤又袭,因感物是人非,乃沉声吟道:“本在青梅林中留,胜居仙境意未休。无奈今成园中禁,忍看未枯不胜愁。”说罢,游园兴致已殆尽,便是回了房去,独自对着墙上一挂图沉默不语。
那图是她昔年所绘,上头画的是一白衣童子,明眸皓齿,神韵逼真,又项佩玉鸳鸯一对,左耳垂钻了小孔一双。旁头题诗二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童子是谁?忆晗从不与人提及,府上亦鲜人知晓。
转眼听月楼已开张十日,那银装少年依旧无踪,百两赠银的事也就一直搁着。只梓轩并无放弃,仍在派人四下打听。
这日楼里忽然生事,一醉汉在台阶上与送菜跑堂撞个正着,盛怒之下痛打跑堂,尔后火气未消,不知从哪搬来两个巨鼎,死死堵在门口,不让食客进出。众人怨声四起。掌柜急归急,却畏惧那汉子一身神力,便耐着性子相劝,可任他如何赔罪道歉,汉子就是抱肘闲站,充耳不闻。
围观者越来越多,眼见众人情绪高涨,酒楼的跑堂们赶紧爬窗搬鼎。众人也对那汉子指指点点,好几个胆大的已撸起袖子上前帮忙。可惜鼎重千斤,搬之不易,且那汉子又挥拳力阻,把抬鼎的人打了个悻悻落荒,这下更无一人敢出面说话。掌柜急得满头大汗,唯赶紧差人去明府请东家。
长街上,一银装少年正携一双男女俊仆信步,忽闻前头人声鼎沸,因回身与二仆互视。三人默契一笑,沿声行踏。
且说梓轩赶到时,酒楼已被围个水泄不通。他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前头,看到门口被两个巨鼎死死堵住,心里火气骤然直升。掌柜见东家赶到,如释重负,又赶紧略略说了情况。梓轩点点头,到底是个理智之人,稍稍平下火气后,便朝那闹事汉子拱手说道:“适才听闻跑堂无意冒犯了兄台,在下在此与您陪个不是!恳请兄台高抬贵手,把鼎搬开,好让客官们进出。”
汉子却只侧身啐了口淤痰,并未续话。
梓轩眼神瞬间锐利无比,只须臾,又复了原先平和。
身处人群的银装少年见之,心中不由惊讶:好锐利的眼神,此人该是练过内家功夫。因回身与二仆相视,那二人亦有发现,都冲着主子点头莞尔。
但听梓轩声音稍沉,耐心劝着:“兄台万事好商量,您且把鼎搬开,在下这便与您赔礼道歉……”
汉子双手环胸,一脸冷笑道:“都说明老板会做生意,今儿跑堂把老子撞伤,不知您要赔个什么礼、道哪门子的歉?”
未等主子开口,掌柜已忍无可忍喝道:“你这汉子实在不可理喻!醉酒撞人跌倒不说,动手打了人还不够,今又搬鼎堵死门口,真真欺人太甚!你难道不知听月楼乃今上御封天下第一楼么?”
梓轩面上是微微扬手,示意掌柜收口,实则有意放任发火,不然不会让人把话说完。
汉子见当家的没敢把自己怎样,区区一掌柜竟然朝自己破口大骂,因面红耳赤,粗声吼道:“皇帝封的又怎样?就算是天皇老子封的,老子也不放在眼里!”
银装少年闻言立时扬眉,一双明澈无比的眼睛里折射出两道冷芒。其身后两仆脸上更是写满怒意!
“公子!”俊丽女仆叫了一声,正欲续言,却见主子轻扬手腕,示意先看再说。
梓轩见那汉子蛮不讲理,眼神一变,冷冷说道:“这位兄台,说话可要小心点。”
汉子若无其事:“老子心里有哪句说哪句,不曾在乎!”
梓轩眸现寒意:“看来你是不打算搬了?”
汉子似笑非笑,近前拍其肩膀,漫道:“要搬也行,除非拿一百两银子出来赔礼。”
一百两银子?真是狮子开大口。梓轩报之冷笑,轻轻甩开汉子那双粗手,继又拍拍方才被他搭过的肩膀,毫不掩饰介意,道:“不需劳驾!”
“那好,有本事自己搬去,老子乐得快活!”汉子双手抱肘,笑得嚣张。
楼中众人因是破口大骂,梓轩心道:这厮蛮不讲理,多说无益,还是先把鼎搬开,再来个秋后算账!因招呼身边众人帮手,哪知大伙碍于汉子淫威,竟无一人敢应。
梓轩不由蹙眉犯难:我虽身怀绝技,搬鼎亦是小事一桩,只恩师曾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人前露武。如今假意招帮只为掩饰,不想竟无半人应承,这下如何是好?
思虑间,人群中却传来一个声音:“搬鼎的粗活何需东家亲自动手?在下愿意代劳!”
众人沿声望去,只见说话者是个二十来岁的俊气青年,这人不是别个,正是银装少年身边的男仆。
梓轩见那人一脸正气,目光明锐,又有长剑傍身,料想应是功夫行家,若他肯帮忙,倒是天助我也。又定神一看,只见那人身旁竟还站着一个熟悉的银色人影,因是眼中一亮,惊讶不已:是他?是那为酒楼题名的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