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几乎变成一片废墟的建筑后抬起头,终于能看清那个怪物的长相。去掉重重浓雾遮覆的‘深潜者’露出与人类没有半点相似之处的外貌,怪异的巨躯仿佛一块生长过度又泡发的黑色香菇,其上覆满了厚实的巨大鳞片。
晕眩感愈发加重,不知道是不是伤势扯到了胃,一阵阵猛烈的呕吐感扯住他的步伐。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他感觉那个高达几十米的生物,其实还只是个年幼的孩子。
身为人类的藤原史在十五年前就死了。他已经没有成为大人的机会了。
忽然,刚才为止持续不断的在身侧亮起的雷光散灭了,空气中的雷电减轻了不少,仿佛耐力跑告一段落后供人休息的喘息时间。
但神里绫人很清楚这种变化的含义。
那绝非雷神注意到了他的动作而选择了避让——守护稻妻的将军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的私心做出的决断而放弃斗争——与此相反,那是祂结束了犹豫与踌躇,准备以神明之力终结战争的信号。
曾在对阵蛇神奥罗巴斯时才被使出过的,足以改变整个稻妻版图的,真正的“无想的一刀”将要再度挥下。
事态没能在走向最糟糕的态势前得到抑制。那么,哪怕会对鸣神岛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雷电将军也必须拔刀了。
与此同时,一阵让人牙齿发酸的嗡鸣穿破浪层,从神里绫人身后传来。
元素弹上膛。
从原始胎海中取得的水元素和最纯净的草元素混合,经过风元素的提纯、压缩,随时等待与雷火结合反应。
五种攻击性元素下,最大功率运作的元素炮炮口随着元素汇聚,隐隐摇曳着一丝异质的波动。
仿佛连空间都能撕裂开的恐怖能量拥有着实质的重量感,那无法单纯用‘光辉’来形容的巨大能量块不断重复着凝聚、膨胀、收缩,似乎随时都会倾泻而下。
是纳伊。
歼灭炮的炮口正收纳下深潜者和雷神,无声的以其惊人的质量感对在场双方施加威慑。
无心的人偶不会恐惧,已死之人亦不会退缩。但他们的注意力成功的被吸引开,雷光与海浪同时向那突然加入的第三方偏转。
……不愧是她,在这个时点一口气挑衅两个神明,大概也只有纳伊敢这么做了。
但没时间给他感慨,他深吸了口气,如同过去十五年经历的那样,强行压下所有不适感,让两条腿前行。
神里绫人必须趁纳伊将注意力吸引走的这段时间,进入咒文有效的半米距离之内。
[你快死了]
越是接近藤原,那个声音便愈发清晰,无法忽视。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他越来越擅长感应水流,就仿佛无边的海水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而他也将融入这股水流之中。
意识逐渐融化,同流。他也是将在这片海中迎来新生的一员,而这是他的羊水。
他正在回归源头,重新走入胎内。
[你是无辜的人,你是可怜的人,你只是一只不慎被卷入这场神明的战争之中的老鼠。但你还有选择的机会。成为我们,成为家族]
“……”
[你可以活下去,和你的妹妹,和你的亲人,和所有对你而言重要的人。我可以赐予你们‘永恒’]
神里绫人忽然轻笑了一下。
“……将军也好,你也好,还真的是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你们如此无力,我又该如何将你们放在眼里。]
“……是啊。”神里绫人喃喃道。“我们的确无力。我无法对抗死亡,也无法对抗神明。”
“但我也不甘心就这么认输。”
半米的距离就在触手可及之处,神里绫人向那个‘人’伸出手。
那只被伸出的手臂已经青的发黑,无数鳞片包覆其上。或许身体感受到的一部分仿佛骨骼散架的疼痛,就是源自于此吧。
——神里绫人正在变成怪物。
但对此,他反而露出了笑容,就像早已想到这一点,他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的确敬重你们,畏惧你们——但别以为我们只会乖乖的听你们‘神明’的旨意啊。”
“小瞧人的话,就等着后悔吧。”
“而现在,就让我利用一下你们的特性。”
艰涩的咒文从口中念出,带着奇异的韵律。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异变了的缘故,他最初从纳伊口中听到时,觉得以他的发声能力相当困难的发音,现在正流畅的从喉间奏颂出。
正因为神里绫人也逐渐变成了‘深潜者’,这反而让他的咏唱速度加快了不少。
[……]
音阶在每一秒流逝之中不断落下。
时间仿佛被拉长至无限。
“……主……少主……刀……!无想的一刀要……!”
似乎有谁在喊他,好像是托马的声音,但神里绫人听不清了。
还差一点。
还差一点……
灯塔内瞄准镜后的视线微动,纳伊看着雷电将军已经彻底‘神化’的身影。
千万神手在那绀紫色的身影下绽开,化为不动的基石。雷光收束成型,那把足以贯穿天地的神刀在五百年的寂冥后,再度显现于世。
再这么下去的话,‘无想的一刀’就会劈下,艾尔海森和她都会被卷入这一刀之中。
已经不能再等了。
必须摁下扳机。
……而那意味着,她会杀了神里绫人。
……
…………
………………
纳伊沉默片刻,转动歼灭炮的校准。然后——炮口的能量缓慢的在空气中摇曳,原本收纳了双神的镜片,现在仅对准了漂浮在海域之上的雷电将军。
而像是在询问这一行为的意图般,瞄准镜里的雷电将军正冷冷瞥向她。
纳伊自言自语般回答道。
“我想了一下,我是受神里绫人所托才来这里,而不是为了拯救稻妻来这里的。如果那家伙注定得死,那正好拿稻妻给他陪葬,他也算走的风光,何必浪费我的元素弹。”
“但来都来了,膛都上了,总得打一发。”
“所以我又想了一下,在场的人里,我看你最不爽。”
“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下属在努力拼命加班工作,上司却在一边偷懒摸鱼的行径。”
“所以作为社畜之一,我决定揍你一顿。”
雷电将军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纳伊能感受到那一直以来仅面向‘深潜者’的杀意,逐渐向她汇聚。
下一秒,真正的‘无想一刀’向纳伊和深潜者一同挥去。
同时,歼灭炮的扳机被扣下。
已经超脱了能量炮形式的轰击发出一声震颤时空的轰鸣,异质的光辉承载的五种活跃元素的力量在一瞬间被点燃,近似小行星撞击的爆炸穿过厚厚的海面,与那具有同规格力量的刀刃撞在一起,彼此吞噬。
没有给海浪逃离的时间,两相碰撞的巨大热量瞬间蒸发了刃连岛周遭上浮的海水,直冲地心。本应受到爆炸冲击而向四周涌出的海流反而为了填补空缺而被牵引向中心,将周遭的鱼人一同卷入。
几乎是同一时间,刚才为止都毫不畏惧的迎着雷神刀剑劈砍的‘深潜者’藤原转过身。
他站在落下的‘一刀’前,厚重的海浪随着他一同涌来,包覆住他四周的陆地。
而灯塔下方,正努力从鱼人手中守住灯塔的艾尔海森几乎是凭本能下意识的释放出草元素,将自己和灯塔一同保护起来。
下一秒,尖锐爆鸣在他的耳中炸开。
即使耳机的降噪功能开到最大也无济于事。仅仅是被这记元素歼灭炮产生的音波余波波及,他在一阵眼冒金星的晕眩后,陷入了暂时性耳聋之中。
——当初到底是哪个贤者为了让纳伊排名落到第二位而评价研究成果‘尚有欠缺,有多处需改进’的,真该让他来尝尝这个‘需改进’的余韵。
一边在心里感慨须弥政治和稻妻的半斤八两,艾尔海森凝神望着逐渐消弭的风浪和退去的鱼人群,抬头看向头顶的灯塔,干脆爬进塔内捞人。
而塔内,刚结束了元素歼灭炮全发射的纳伊正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扶着墙壁。
虽然做了耳部的防护工作,但毕竟她是离炮轰现场最近的那一个,而现在,她的耳蜗和前庭系统也都暂时下线,身体的平衡感随之被一同剥夺。
脑袋天旋地转,忍着一波又一波涌上的呕吐和晕眩感,她慢慢的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战场。
被爆炸笼罩的那块空间在数十秒后,才慢慢露出它饱经摧残的面庞。
上空,雷电将军已经收起了万千神手。虽然无想的一刀挡掉了大部分炮击,但她还是被余波牵连,全身都带着被歼灭炮炮轰后的伤痕。
她有些狼狈的漂浮在海面上,但并没有行动,似乎是在观察事态的发展。
而陆上,巨大的异种身躯岣嵝。他在硬生生接下了无想一刀后,仿佛一座小山般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刚才为止还在上涨的海平面像是失去了动力源,退潮般慢慢落下,露出被刀划开的巨大裂口。
其下,被藤原用身躯挡住的地方,两个模糊的人影和一间快要失去原样的矮屋正背靠背坐在地上。
而那屋子之中,类似于神里家开放给民众使用的地窖入口,正完好无损的被保护在怪物的身下。
奇迹般,只有那一片区域,没有遭受到半点影响,现在正仿佛一块孤零零的拼图,飘荡在海面上。
“……”
——啊啊,是这样吗。
——所以你才不移动啊。
身边传来艾尔海森的气息,纳伊有些脱力的回过头望向对方。他们脸上都没有解决问题后的喜悦,只留着疲惫与苍白。两人听觉都出了些问题,纳伊对他比了个手势。
[我想去中心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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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雷神挥出那一刀时,不知为何,有种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的解脱感。
——终于,不用再挣扎着活下去了。
身体里属于‘另一位神明’的部分渐渐消逝。或许是知道已经没有让‘祂’降临的机会,那被植入的另一种意志与藤原仅剩的那些生命力一起消散了。
但藤原已经不在乎了。
啊啊……结果,还是比不过真正的神明啊。
他感受着自己被撑大的身体逐渐缩小,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死亡的到来。
……大概,这就是背叛信仰的人的末路吧。
毫无意义的挣扎苟活了十几年,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即使想要彻底改变稻妻,但终究那样的伟业,不是他一个侥幸得了点力量的普通人能谱写的故事啊。
……这就是,他的最后了。
逐渐失去焦距的瞳孔已经难以看清四周,名为‘藤原史’的思想意志逐渐沉寂。
——忽然,眼前晃过了一抹白色。
“藤原。”
男人的声音。
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但又好像熟悉的仿佛一直都在耳边。
“……”
五感已经渐渐消逝,但他还模糊的能感觉到,有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的动作极轻,带着一丝颤抖,就像是害怕这个动作会让那最后的一点生命力也就此消散般,小心翼翼的托着他。
……是在哭吗。
哎呀,还是十几年前见到的那个小孩子啊。当社奉行的人可不能哭。要是被人看到,可是会被耻笑‘失格’的啊。
——所以,他才忍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哭啊。
而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想法,那股细微的颤抖止住了。
然后——
“——藤原。
这几年来,尽力保护贫民窟的百姓,辛苦你了。
……谢谢。”
现任社奉行笔头为他的恩人,他的家臣,他的子民,送上了最后的悼词。
——啊啊。
那是他最想听到的话语。
一瞬间,思绪被牵引着向天上落下。
他感受着身体的质量逐渐变轻,仿佛坐在一叶小舟上,周遭波光粼粼,那是他的过往。
他看着儿时的自己,在他的嗅觉还未被鱼人的阴冷腥臭填满,他还能闻到海风带着咸涩的淡淡清爽气息、能感受到亲人们的温存的时候。
他看见乡野的泥土发出成熟的气味,高高的金色麦秆左右摇摆,花穗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他看见母亲带着贪玩的弟弟,神里家家主和他的妻子正微笑着走近两人。
而他的父亲则伸出手,温柔的揉着他的脑袋。
[藤原家是社奉行的一脉,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你要成为一个好奉行啊。]
父亲——
那幸福的走马灯终究走到了终点。
——我成为您说的,一个好奉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