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小公子他……”
孙婆跑上前探了探襁褓里孩子的鼻息,蓦地后退,跪下来抽泣。
慕笙清看了眼孩子,冲薛徽柏摇摇头,已经没气了。
薛徽柏悠悠长叹,城主夫人猛然呕血,竟是急火攻心了。
慕笙清急忙拽开城主夫人的手,给她扎针。
却不想,城主夫人死死抓着孩子,面白如鬼,眼神充斥恨意,痴痴地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不会有人能逃脱天灾。”
“这座城,就是啖魂食灵、吸血吞人的'恶鬼'。”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怎么就走在娘亲前头了呢?”女人披头散发地盯着襁褓,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神情呆滞,仿佛是疯了。
慕笙清看向薛徽柏,老头儿示意他继续。
少年再次探出银针,城主夫人原本看着孩子的脸猝然换了一个方向,对着慕笙清并拦截他的手,阴森森地开口:“你姓南?你是天家的人!是天家的人!”
“你答应我……答应我!”城主夫人疯疯癫癫地咧嘴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睨着人,握着慕笙清手腕的手指收紧,力气重似千钧。
“你想让我答应你什么?”少年问。
“我要你帮我……杀了方兴同!杀了他!杀了他!让他不得好死!”女人歇斯底里地尖叫。
方兴同便是虞城城主的名字。
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也不过各自飞离,令人唏嘘不已。
城主夫人腕处的五色花纹疤痕早已被她扣得血肉模糊,鲜血循着骨头表皮滑落至衣摆,女人青白的面容粘着刚刚呕出的血液,眼球因皮肤枯瘦而凸出,虽癫狂,但依然不忘将孩子紧紧护在怀中。
慕笙清把过她的脉,阴阳离决,浮空欲脱,已是日薄西山之象。
少年温热的手心覆上女人的手,垂首郑重道:“吾以吾名起誓,向你承诺,我会找到方兴同,送他去见阎王。”
“好……好……好……”城主夫人耗尽了力气,攥着少年的手一下子卸了,如同被抽空灵魂,轻飘飘往后栽倒,眼神直勾勾凝视襁褓,喃喃道:“我要去……陪伴我的孩子……了……”
轻盈的风刮进屋内,吹散迷蒙,母子同穴,血脉连枝,是她挣脱牢笼捧起希望的手拥抱住孩子,走向温情。
至死也未瞑目,双眼仍直视稚子,似有不舍,似有未尽之言。
孙婆抽泣的声音转变为嚎啕大哭,慕笙清伸手拂过城主夫人半睁的眼帘,而后扶起孙婆,道:“节哀。”
“薛大人,劳烦着人过来处理夫人的后事。”他说。
薛徽柏心情沉重地点头,与慕笙清离开内室。
两人刚走至城主府门口,只听“扑咚”的撞击声——是孙婆跳井了。
慕笙清迅速冲向井边,井里根本没有水,这是一口枯井,而孙婆,一头撞死于井底。
薛徽柏摇摇头,仰天哀叹道:“自守忠诚,但比新竹高,殉死报主恩,乃耿耿此心啊!”
“小殿下,别看了,生死有命,这是她的选择。”
慕笙清怔怔伫立,双手无力地垂落身体两侧,分明是温暖的春天,他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阳光照在头顶,只觉寒意刺骨,心中空旷,透着迷茫和沉闷。
来虞城的短短几日里,死去的人数不胜数,少年头回生出对自己医术不自信的怀疑来,那明亮的凤眸里,有麻木,有自责,有否定。
扪心自问,他真的有能力救下虞城的百姓吗?
“想什么呢?再站下去太阳都要下山了,走走走,跟老朽回家吃饭。”
薛徽柏一眼看出慕笙清心里想什么,小老头连拖带拽,将人拉走,嘴里念叨着:“你说说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心事重重的,比老朽还老气横秋,你师父那跳脱的性子怎么把你养得跟个愁眉苦脸的老头子似的。”
薛徽柏带着慕笙清没回疠迁所,而是去了菜地,也不知是谁家的,趁着没人,老头儿麻利地撸起袖子,蹲菜地里拔萝卜。
边拔边喊:“你个臭小子就干站着啊,快来帮帮老朽!”
慕笙清被他喊得一惊,正要帮忙,薛徽柏已经将萝卜拔出来了。
“您怎么又偷人家菜。”
慕笙清无奈,当初他首次见到薛徽柏时,就是在虞城的菜地,一个快七十的老头在菜地里鬼鬼祟祟,偷了菜扔下几个字,像个孩子乐呵呵地跑来跑去,就是个老顽童。
薛徽柏用袖子擦擦萝卜上的泥土,洋洋自得道:“古有以物换物,今有老朽以字换菜,想当年,老朽的墨宝可是名动上京,一字难求啊,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老头儿把萝卜塞给慕笙清,从衣襟里掏出毛笔和纸,熟练地把毛笔放进口中润湿,刷刷写下几个大字,然后用石头压好,防止风吹走纸张。
“回家,老朽今晚给你做萝卜汤喝。”
薛徽柏用皱巴巴的大手拍拍衣摆上的泥巴碎屑,慢悠悠信步而行,慕笙清搂着萝卜,默默放下几文钱在石头旁边,才跟上薛徽柏。
翌日,慕笙清天不亮就起了,薛徽柏的家是个茅草屋,院中有一株枯死的杏花树,虽简陋窄小,但胜在安静悠然。
踏进堂屋,薛徽柏还没起身,慕笙清眉头一皱,平常小老头起得比他还早,意识到不对劲,少年“嘭”地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
“薛大人!”
木板床上的小老头紧拽胸口处的衣襟,苍颜如纸,眼底青灰疲惫,华发像一把枯草凌乱地铺开,整个人因忍不住抽搐的痛苦而蜷伏。
慕笙清掀开棉被,蜡黄干瘪的手腕上有着一块醒目的暗红疤痕。
“怎么会?!前几日还没有的……”
尽管难以置信,他还是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给薛徽柏下针。
片刻后,薛徽柏悠悠转醒,动了动眼睛,对床边满脸愁容的少年露出个狡黠的笑,虚弱地贫嘴:“干啥?小殿下要给老朽哭丧呐?那老朽还挺荣幸的,有皇子随行送葬。”
慕笙清抓着对方粗糙的手指,眼眶不由自主发红,声音低哑:“薛大人,我有个猜测,但尚需验证,你等等我,我马上就能找到治愈之法。”
说到最后,声线嘶哑,越发哽咽。
他昨晚研究毒虫尸体一宿没睡,也就临近寅时稍稍眯了会。
“好,老朽自然相信小殿下。”
薛徽柏说着要起来,慕笙清按住他,说:“您别动了,今日我去疠迁所,您好生歇着。”
老头儿很固执:“那不行,虞城大大小小的事情如今都离不了人。”
“给陛下汇报情况的奏折也没写,万一张屠户一家又要闹着出城怎么办……”他絮絮叨叨地嘀咕。
距离薛徽柏上书两个多月的时间,朝廷的救助一直没有音讯,但他依然坚持不懈给上京城寄奏章。
犟不过小老头,慕笙清只好妥协,扶着人去疠迁所。
刚靠近疠迁所,里面抬出一具女童的尸首,手心掉下一块碎玉,滚进尘土不见踪影,是昨日那个小姑娘,慕笙清如遭雷击,一下子就愣住了,呼吸骤感困涩,心底难受的厉害。
“唉,这小丫头无依无靠的,本来还有邻里能接济一下,可惜一个月前因瘟疫死了,要不是城主夫人带她回去,只怕就要流落街头了。”薛徽柏叹息道。
慕笙清捏攥手心,目送小姑娘离开,忽然问:“薛大人,您在城主府当过值,可知方兴同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时天光大亮,薛徽柏被光线刺得眯了眯眼,说:“那家伙是个混账,当今陛下好战,为弥补连年征战的亏空而加税,方兴同见风使舵,以响应税收政策为由,搜刮民脂民膏,大肆敛财。”
“平日里但凡有个不顺心就对下人动辄打骂,还有好几房小妾,对城主夫人也不好,背地里做过的勾当、杀过的人不知几凡。”
小老头冷哼:“就连逃跑,都不忘带上那几个小妾,贪财好色,没一点骨气。”
“只一点,有孝心,对他那六十老母倒是孝顺,瘟疫刚有苗头,连夜将老太太送走。”
“说实话,他跑了也好,要不然城里迟早被他搅个天翻地覆。”
慕笙清暗自记下这些事情,他送薛徽柏进疠迁所,叮嘱道:“薛大人,我要去山里逮几条毒蛇,顺便采些药材,相信父皇很快就会派人来,您就安心待着,莫要过多劳心,知道吗?”
闻言,小老头憋憋嘴咕哝:“怎么说得老朽好像特别不听话一样,没大没小的臭小子。”
他摆摆手,嫌弃道:“那你早去早回啊,进山小心点,要不要找个樵夫领你去?”
慕笙清哑然失笑,道:“您别费心了,瘟疫扩散,谁还有力气进山?”
“放心吧,我会当心的,您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大家,等我回来陪您下棋喝茶。”
“山路崎岖,记得慢些走。”薛徽柏叮嘱道。
“知道了,我走了。”
少年挎着药袋,回首弯眸浅笑,冲他挥挥手时衣袖带风,逆着光的背影转眼便消失在门口。
薛徽柏像个鳏寡孤独的老者,坐在木头板凳上寂然出神,疠迁所里又抬走了几具尸首,他望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心底发冷,低低地自言自语道:“阴木催人殁,青玉碎夜阑,小殿下……或许我们都错了……”
时至夕照,慕笙清仍然没有回来,薛徽柏在疠迁所不安地走来走去,眼瞅着太阳就要落山,正想出门看看,却听外头有人大肆呼叫。
“城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