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笙清在东院里待了一下午,谁也没见,饭也没吃,等天色完全黑沉,他戴上帷帽,避开府中所有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满府隐匿深处的暗卫不计其数,愣是没一个人察觉慕笙清消失。
说来也巧,慕笙清去的地方正好位于楼府与二皇子府之间。
他到达指定地点,是一处阴暗的围墙拐角,而榕瑜已经等候多时了。
慕笙清在距离女人十几步的位置停下,白纱下的眼神凌厉,说:“榕榆姑娘,不,或者我应该称呼你——百禄。”
慕笙清回去时才想起来,他还是摄政王时,身边曾有个小太监叫百禄,而百禄有个妹妹,叫榕榆。
榕榆,也就是百禄,没有再穿着女子的衣服,而是换了一件不合身的男子黑袍。
百禄扯了扯嘴皮,并未露出被拆穿后的慌张与心虚,他伸手摸向颈侧,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伪装下的真容,是个瘦小的青年。
“殿下,好久不见。”
“殿下不与奴才叙叙旧吗?”
百禄丢开人皮面具,一步步向慕笙清靠近。
慕笙清的面纱被夜风吹动,冷漠道:“让你的人出来。”
百禄装作不解,“殿下,您说什么呢?奴才哪里来的人啊?奴才给您递信只是想见一见义父。”
慕笙清捻了捻手心的纸条。
在酒楼时,百禄覆上他手的那刻,塞了纸条,约他见面。
至于百禄想见的人,慕笙清警惕四周的同时说:“他死了。”
百禄与杨信年是同乡,皆出身于西离虞城。
杨信年进宫那年,百禄父母去世,家里只剩下他和妹妹,为了养活妹妹,他四处务工,因年纪尚小,屡屡碰壁,最后只能将妹妹托付给邻居,进宫当内侍。
杨信年怜他幼小瘦弱,于是收他做义子。
“殿下,您在骗奴才对不对?”百禄的脸色变得扭曲魔怔。
慕笙清冷笑:“骗你做甚?”
百禄露出阴森森的笑,将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
周围的暗处,出现六七名包裹严实的黑衣人,仅有袖口处绣着的蠃鱼图案暗示其身份。
慕笙清眸底冰冷,讽刺道:“看来在二皇子府混得不错,还有钱雇佣江湖刺客。”
“不,殿下,是二皇子要杀你,奴才只是个传话的。”百禄阴笑:“如果殿下愿意让义父与奴才相见,奴才就去二皇子面前替您求求情。”
慕笙清摘下帷帽,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自从银线断裂,他的武器不是银针就是毒粉,来了鄢都以后,他买了一把匕首用作防身。
他的确不善刀剑,但不代表不会。
“我说,他死了。”慕笙清掷出帷帽,率先发难。
帷帽裹挟内力,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线,带着杀气攻取其中一名刺客。
百禄站在包围圈外,干瘦的脸上饶有兴味,透露着怨恨与狠毒。
慕笙清扬起匕首,刺中身前攻来的人,随即抬脚猛踹,将人击退,并迅速松开匕首,手腕转动,那是个挽枪花的动作。
另一只手接住掉落的匕首,单单背身就割开后方刺客的咽喉。
夜色下,冷风快速吹动,如破裂的衣角豁口,阴冷的气息流窜至四肢百骸,令人不寒而栗。
慕笙清衣服上沾了血迹,他皱了皱眉,楼远给他买的新衣服,被弄脏了。
他有些恼火,下手越来越快,匕首上淬了毒,纵使刺客抗药性再强,也要痛苦地熬上一时半刻。
幽暗的围墙巷角,血腥气争先恐后地弥漫,力量的碰撞与厮杀,正在静悄悄上演。
慕笙清杀完最后一名刺客,没忍住吐了口血,他不在意地随便擦擦,浅淡的薄唇不经意间染上一抹艳红。
因为中毒,他每次使用内力毒发的时间就会提前,不过慕笙清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反正也没多少时日可活。
他的目光此时有点涣散,不太能聚焦,许是刚刚杀红了眼,他举起匕首,上面沾满了粘腻的血液,加之唇角处也有,整个人在月色下就像是秾丽鬼魅的妖,令人毛骨悚然。
楼远领着几个锦衣卫追寻血腥味找到这时,猝不及防与冰冷虚空的凤眸对上视线。
是他未曾见过的慕笙清。
危险、靡杀。
“老大,我有点害怕。”
凌宵不由自主地往楼远身边靠近了些,他年纪与墨泫差不多大,还是个经验不足的小孩,平日里危险的活都是他哥干,先前停云山的惨状他回去还做了好几天噩梦。
可惜楼远根本没听见他说话,满心满眼只有慕笙清,白衣公子近妖的模样让他莫名心潮彭拜、热血沸腾。
男人冲到慕笙清身边,夺下他的匕首,焦急道:“阿清,受伤了没有?”
他心疼地用指腹擦去慕笙清嘴角的血渍,见人没反应,想起竹屋的事,顿时心里一慌。
“阿清……”他颤着音又唤了一声。
当他准备再喊一声时,一旁被锦衣卫制住的百禄像是发了疯,不停地喊叫:“殿下!殿下!求你了,让我见一面,我想见义父……”
“老大,这个。”凌宵捡起被扔掉的人皮面具。
楼远用余光瞟了眼,这一瞟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认出来这张人皮面具是谁。
“你不是说与他非亲非故的吗?!”
不知是因为他的问题太不合时宜还是太跳脱,慕笙清不聚焦的眼珠微微颤动。
“殿下,求你了,你要是因为当初那碗毒药恨我,我把命赔给你,我只剩义父这一个亲人了,求求你了!让我见一见他。”
南钰暴毙,是因为他!
他背叛了南钰!
楼远听见“毒药”,立马反应过来百禄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一个游离于西离小皇帝和摄政王之间,背主求荣的小人。
“可是,本王记得,你本该与本王死在同一夜,不是吗?”
慕笙清神情似魇,忽然就笑了,笑得摄人心魄,如同暗夜里勾魂索命的恶鬼,一丝疯劲混杂其中,快得让人抓不住。
楼远认识慕笙清以来,眼前人永远都是那副清冷、温和的样子,用了皇室自称的慕笙清,多了几分强势和凌厉,无端令人着迷。
“殿下说得没错,奴才是应死在那夜,说来也该感谢殿下,若不是殿下喝下那杯茶,导致皇宫大乱,本应被杖毙的奴才,怎能趁乱逃出那个吃人的地方?”
“殿下,您是奴才的恩人呐!”
百禄癫狂地笑起来,楼远对几个锦衣卫使了个眼神,锦衣卫领命离开,隐蔽于周围,进行望风盯梢。
慕笙清细细考量,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百禄,其实,在那座皇宫里,他没有几个能够交心的人。
“百禄。”他倏地捏住百禄的手腕,衣袖滑下,五色花纹的疤痕脱落,“果然是假的。”
“用这个引我来,只是为了见杨叔?”慕笙清问。
百禄跪在地上,仰起头,“不,殿下,奴才有个问题一直想问您。”
“三年前,虞城瘟疫,您为什么不救他们?”
“您不是神医吗?”
“您去虞城,不是去救他们的吗?”
“为什么我妹妹活不了?”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
“殿下,您告诉我,为什么?!”
一声接一声的诘责,字字泣血,声嘶力竭,饱含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怨怼与仇恨。
慕笙清显然怔愣,满地的血腥气围绕,他的眼前不再是楼远与百禄,而是回到三年前虞城惨绝人寰的现场。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腐肉混着铁锈的腥气呛进肺腑,让人作呕。
他就站在那,脚下踩着粘稠的血液,地面伸出无数的残肢抓挠他的衣摆,数不清的冤魂张大嘴巴,都在质问他。
为什么不救他们?!
为什么呢?
慕笙清眼神空洞,他同样有此疑问。
“阿清!醒醒!”
楼远疑惑,西离有过瘟疫?为何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
当察觉慕笙清像是深陷幻觉难以自拔时,他不假思索大声呼唤。
他的声音宛若惊雷,骤然唤醒被魇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