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是在立后。”他忽然俯首,额心轻抵住她因情绪起伏而微微颤抖的指尖,语气低沉近乎哀求,“是在求一个生死与共的同行人。”
这一句,不是命令,不是册封,不是施恩,而是坦诚。
他,卸下了帝王的威仪,只以一个男子的身份,请她,共走一场风雪未尽的人间路。
殿外忽有钟鸣之声,接着是侍书清越的嗓音,从廊下传入:
“吉时已到——”
邓绥望向窗外,只见琉璃瓦面白雪初覆,檐角有雪滴垂落,像极了岁末一滴未干的时泪。
侍书正领着内侍扫清石阶青玉台阶,扫出一条自兰林后殿通往前殿的净路,薄雪微积,其上青痕点点,像是早春未褪的梅蕊。
路尽之处,摆着三尊酒爵:
金爵为帝王之仪,象日照乾坤;银爵为皇后之尊,象月映九宫;青铜爵为史官所持,以书今史往。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第四尊素陶所制的爵杯,简朴无饰,却由中常侍郑众亲捧,稳稳立于几案之下。
邓绥一怔。
刘肇低头,握住她的手:“《周礼》有云,天地人为三才。”
“但朕今日所立,不止三才。”
他抬手指向那素陶爵,目光炽热如火,“朕添此一爵,名曰‘心’。你的阿岚,你的侍书,我的郑众、班昭,邓氏族人、东观旧徒……凡是真心待你、护你、敬你之人,皆在此爵之中。”
“若天地可为纲,人伦可为制,那这‘心爵’,便是你我之间的誓契,不书礼典,只敬一人。”
邓绥轻轻吸了一口气,只觉喉间酸涩、心头百感交集。
她终于点头应承,就在这一刹那,檐角传来一滴雪水滴落之声,清脆若玉。
水滴正巧落在她眉心,宛如朱砂印,点下承天之命,恰似史官朱笔落印,封下这段既不合常理、却足以入史的皇后立传。
那一刻,青玉之路无言,四爵在列,风雪为凭。
她,不再推辞;他,不再孤行。
帝后并肩,心爵为证,天地为盟。
夜色深沉,风雪将停未停。
兰林殿中却炉香微起,沉沉檀气绕过朱窗,映得案上灯影婆娑。铜灯一盏,映照着两道静坐的影子,交叠而不语,仿佛世间万籁皆止,只剩心跳互闻。
邓绥披着素白外衣,倚在锦榻边,手中捧着一卷未曾读完的《礼记·内则》。她读得极慢,指腹一页页抚过纸边,仿佛要将每一行字都印进心里。
刘肇坐在她对面,卸了冕服,只穿着一身素玄常服,袖口半卷,正为她温酒。银壶中的酒温得极慢,他却毫不急躁,一边听她轻声诵读,一边垂眸细酌,唇角挂着从容的笑。
“你知道吗?”邓绥忽然开口,打破夜的静谧,“我幼时读书,总羡慕周宣王后姜氏。”
“姜后?”刘肇抬眸,微讶。
“她治宫闱三十年,四国来朝,称她为‘内助之范’。”邓绥语声轻缓,眼神落在窗外,“我常想,若能有一生,不用博宠,不用顾忌,只静心佐政、修教化、施恩养宗室子,那才是真正的女君之道。”
她回头看他,目光微亮:“可惜妾身不是在礼乐既成的太平年代。”
“你却来到朕的朝代。”刘肇接过话头,将温好的酒倒入一只青瓷杯中,亲手递给她。
“这世上未有完美的时代,只有愿意共同修补缺口的伴侣。”
邓绥接过酒,掌心冰凉,杯中热气却轻轻拂过眼睫。她低声问:“你可知我为何三让后位?”
刘肇没有答,只是看着她,眼里波澜未起,却深藏风雷。
“不是因为不愿,不是因为胆怯……”她轻轻叹了口气,“而是怕站得太高,看不到百姓疾苦;怕戴上凤冠,便要冷着眼睛看人情冷暖;怕我若真为后,反倒不能为你,那个我所爱的刘仲举,说一句真话。”
她说完,神情竟有些懊悔,仿佛这话说重了。
谁知刘肇却缓缓伸出手,将她掌心覆住,语声低沉:
“绥儿,你从来都是朕心中最清明之人。”
他顿了顿,望着她的眼,似是穿越了这一路风霜与恩怨,“你怕的,朕都怕。可你可知,朕也怕,怕有朝一日再有阴陶之乱,再有巫蛊之祸,再有冤死之人,而你却被囚在兰林殿里,不得言语半句。”
“朕要你为后,不为权,不为仪,不为让百官歌功颂德,只为你能站在朕身边,与朕并肩,在这之上能实现你的个人价值。”
“倘若将来再有不平之事,你便可以当着百官之面说出‘不’字;再有无辜之人,你便可赈恤、可请命、可护人,朕要的皇后,是朕的左手,不是朕的影子。”
邓绥听到此处,眼眶渐红。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那你可许我,若他日为政有失,妾能直言不讳?”
刘肇点头:“若那一日到来,朕若不听你,你便替写罪己诏以告天下,用天下黎民之口来鞭策朕。”
她垂首一笑,笑中带泪。窗外雪已停,初霁之夜,星光微现。
两人对坐灯下,执手而语,不是帝后,不是君臣,仿佛只是两个经历过风霜的男女,在这一夜,将往昔所有的曲折、隐忍与挂碍,化作一杯温酒、一句心愿。
帘外,宫人不敢惊扰,连铜炉的香都燃得更轻。
他们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风雪未歇,多少权谋未息,但至少此刻,温酒入喉,星光点灯,他与她,已是一双同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