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撕破了浓重的夜幕,一场滂沱大雨浸湿整个渡口。
宋安之将樊慕鸢紧紧搂在怀里,朝巷子深处跑去。
雨下得极大,他将拐进一个拐角后脱下外衣,将樊慕鸢裹住,免得她再淋雨,可只是这片刻的停留,身后的樊林就追了上来。
宋安之听着越来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深吸一口气,跃上墙。
此刻闪电的白光已经隐匿,漆黑的夜色再次替宋安之隐去了身形。樊林提剑,循着方才的动静转进拐角,可是,本应该在这里的宋安之却不见了,樊林略一沉吟,猛地抬头,却见有一块砖有松动的迹象,心下一凛,轻轻一跃便到了墙头。
果不其然,消失在他眼前的宋安之又出现在不远处。
深秋的雨冰凉无比,雨水浸湿衣衫,寒冷从后背蔓延到全身。
樊林心下一沉——此刻李家渡已然被包围,就算宋安之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只不过如此大的雨,樊慕鸢又因为他送出去的药生了如此大的病,若是再不服下他带着的解药,只怕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樊林再一次朝着宋安之的身影追去。
宋安之虽已颠沛多日,但在此时,竟丝毫也不显疲惫,樊林已经追了他许久,体力渐渐不支,但宋安之仍是敏捷得如同黑狸一般。
忽地,耳畔寒风呼啸而过,身侧两道黑影一闪,樊林皱了皱眉,下一瞬,却见夜色中赫然出现两人,如同影子一般紧紧跟在宋安之身后。
那两人看准时机,袖中飞出几道白光,宋安之回身,提剑悉数击落。
虽已离开暗影署多年,但宋安之仍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暗影署的招式,那几道白光正是毒针,一旦击中目标,能够顷刻取人性命。
不过这种招数,他十岁时便已掌握得炉火纯青,真要论资排辈,身后这两位,还得恭恭敬敬尊称他一句前辈。
见毒针的攻势对宋安之不起效,那两人止住脚步,在黑暗中不见了去向。
宋安之知道这是在另寻时机,而且……人越来越多了。
他的身后虽只有樊林的脚步声,但是在暗处的暗影署部下,绝不止方才的两个。
宋安之对李家渡的地形并不熟悉,如今他也只是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企图甩掉身后越来越多追上来的人,但是,哪怕他在夜色中如鬼魅一般穿梭,身后的人依然像影子一般,紧紧跟着他。
眼前突然一白,随后天边传来一声炸响,宋安之下意识抬头望去,却见一道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
他已经快逃到江边了。
虽有周遭的草木掩映,但宋安之仍然敏锐地辨别出了暗影署成员的身形。那一道道如同从地狱里攀出的黑色身影,落在宋安之眼底,却不知为何,倒有几分可笑的熟悉。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在暗影署时,他也同自己的朋友们一样,身着黑衣,化身深夜之时的恶鬼,为皇帝一个接一个地扫清障碍。那时的他们,被人们恐惧着、咒骂着。
走狗,鹰犬,爪牙。
杀人机器,冷血无情。
六亲不认的畜生。
那时的他也曾怀着一种恶质的玩味,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猎物惊慌失措地逃窜。他总会不紧不慢地跟在猎物的身后,在猎物以为自己终于从他手中抢得一线生机的时候再幽幽在其面前现身,一刀毙命。
可当滚烫的鲜血喷在他的面具上时,他总会恍惚,心底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并未因为任务的完成而被填满,反而更显寂寥,以至于隐隐作痛。
他厌恶自己的皇帝,但却为了生计,不得不为他卖命。
从有记忆开始,他似乎就一直生活在那座不见天日的地牢,自幼时起,他便被照着“暗影署统领”的模子培养,可是,当他的双手被越来越多的鲜血浸染、又看到宫墙外,因为皇帝荒淫无道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时,他恍然间觉得自己好像不适合再继续下去了。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时的他与那位被软禁起来的质子搭话,当共识达成的那一瞬间,他自知已经背叛了暗影署。
前朝所有暗影署成员于皇宫被攻破那日护在了那位皇帝身前,除了宋安之。
所以,只有宋安之活了下来。
所以,在一举夺魁之后,宋安之被樊渊再次召入皇宫,他迎着樊渊锐利的目光,从他手里接过那张象征着暗影署的面具。
那张面具已血迹斑斑,可宋安之只是手一顿,仍是扣在了自己面上。
白日里,他是樊汶释知书达理、温文儒雅的夫子,深夜时,他又成为了那取人性命的恶鬼。
不出多时,暗影署在他手中得以重建,他终于摘下那早已不知浸染了多少人鲜血的面具,扔至樊渊脚边。
面具落地之时的闷响,却与此刻的雷声重合。
如今眼前这些紧跟着他、望着他作困兽之斗的人,所学招式,与他当年如出一辙。
宋安之突然有些想笑:这样说来,他这一辈子,倒是教了不少学生。
他想,当年自己不紧不慢地提剑走在将死之人身后、欣赏那些人的绝望挣扎之时,也不会预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暗影署的后辈围困吧。
宋安之抬眸,双目通红。
那一道道本应恶鬼般的可怖身影,恍然间,却像极了自己当年的同僚。
身后樊林的气息仍在一寸寸逼近,樊林似乎对暗影署下了命令,那些人只是警惕着看着宋安之,并未有再多动作。
逃。
宋安之攥紧手中的剑,伤口被撕裂的痛楚尖锐得他眉间一皱。
可是,如今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李家渡早就被樊林的人包围了,纵使他宋安之有百般武艺,也抵挡不过成千上万的刀剑无眼。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突然,失神的双眼有了瞬间的光亮。
怀里的樊慕鸢抽搐了一下,宋安之安抚似的将她往自己的怀里摁了摁,温暖隔着他胸膛的布料传递给了怀中的人,樊慕鸢似是安心了些,紧紧抓着宋安之的衣襟,呛咳着、喃喃着别走。
江边仅有几步之遥,宋安之忽的停住脚步,转身。
他丢下剑,却从怀里掏出匕首,颤抖着手,将锋利的刀尖对准了樊慕鸢的脖子。
察觉到危险似的,樊慕鸢动了动身子,却又更抱紧了宋安之。
“你做什么?!”樊林皱眉,方才他见宋安之停下脚步,本想趁机从他背后袭击,却没想到宋安之将匕首指向了怀中的樊慕鸢。
此刻虽下着滂沱大雨,但奇迹般地,一轮明月从乌云后探出。
清冷的月光倾泻而下,折射到冷冽的匕首上,反射的光芒让樊林晃了眼。
“三皇子,别来无恙。”宋安之紧皱着的眉眼舒缓了些许,但语气仍咬牙切齿。
樊林不知道宋安之打算搞什么名堂,但见宋安之还愿意沟通,也不愿反驳他,便开口回道:“别来无恙,宋先生。咱俩也算是一别经年了。”
此情此景显然不适合这样虚情假意的寒暄,但为了稳住宋安之的情绪,樊林也耐住性子,打算跟他耗着。
听了樊林的回答,宋安之冷哼一声,目光却望向樊林身后——不远处有零零星星的火光,想来应该是胡轩领人赶来。
正如宋安之所料,随着火光的接近,他还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哭声:樊慕云果然也跟着来了。
想到这,宋安之心一横,将匕首又往樊慕鸢凑近了些许,却仍保持着分寸,没有真的伤了她。宋安之一面注意着樊林身后的火光,一面开口,继续问道:
“三皇子,当年有谋逆之心的,到底是你,还是太子殿下?”
闻言,樊林一怔——天下谁人不知樊林这皇位来得不干净?多年前他虽以怀疑樊汶释私藏国印、意图趁父皇病重之际推父皇下位之名派人封锁了东宫,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动了谋权篡位弑父登基心思的人,不是樊汶释,而是他樊林。毕竟樊汶释当年已经贵为皇太子,而皇帝已缠绵病榻时日无多,若一朝龙驭宾天,这皇位必然是樊汶释的,他何必去动那不干净的心思以至于为人诟病呢?
见樊林未回答自己,宋安之又提高了声音,再次重复方才的问题:
“三皇子,当年有谋逆之心的,到底是你,还是太子殿下?!”
他的语气逐渐有些急躁,樊林也看出了他情绪不稳,生怕宋安之一个不如意就把那匕首插进樊慕鸢的脖子,沉吟半晌,沉声开口道:
“王兄他,从未动过大逆不道的心思。”
他并未正面回答宋安之的问题,可宋安之听了他的话,却转眼间红了眼眶:
“你还记得当年你领人闯入东宫,是如何念出一条条罪状的吗?”
听了他的问题,樊林有一瞬间的呆愣。
他的确不记得了,毕竟那段往事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就是储存在记忆里的一段过往,况且,在杀掉樊汶释后他转身领兵攻入养心殿,强迫他父皇立下传位的旨意后一碗毒药送走了父皇。很明显,这后来的事情在他心里的分量更重,记忆也更为清晰。至于宋安之说的所谓一条条念出罪状,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看樊林神情茫然,宋安之轻笑了一声,随后,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得无以复加:
“太子樊汶释,结党怀欺,袒庇属员,收受贿赂,私藏国印,意图谋反,今奉父皇之名,清肃皇室。”
话罢,他抬眼望了樊林身后——胡轩和秦申生已经赶到,而樊慕云被秦申生抱在怀中,哭声虽已小了许多,但仍听得出他声音中的沙哑。
宋安之抬眼,收回目光看向樊林,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以上这一桩桩、一件件罪名,哪一条不是你樊林所犯?!”
他声音极大,胡轩和秦申生闻言皆是一愣,有些担忧地朝自己领来的将士们望了一眼,但樊慕云只是怔怔地望着宋安之。
那把匕首,此刻横在樊慕鸢的脖前,若再近些许,便能割破她的喉咙。
宋安之看清了樊慕云的表情,咬了咬牙,将匕首摁在樊慕鸢脖子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痕迹,果然,见了宋安之的动作,樊慕云顿时猛地挣开秦申生的怀抱,而秦申生正分心,虽察觉到了不对想要拉回樊慕云,但樊慕云虽踉踉跄跄,却跑得极快,秦申生也只是摸到了他的衣角,未能抓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