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梨花开了。红墙白花,甚是好看。
太子下朝后直奔自己的寝殿,刚踏入东宫,就看见他那个世子表弟背对着他站在梨花树下。
本该是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谁料宋怀弋闻声回头,一身肃杀之气,盯着太子的目光如同盯一具尸体。
太子感到异常,思虑再三还是屏退左右,独自走到宋怀弋跟前。一身正红太子朝服,与黑袍银甲的宋怀弋对比鲜明。
“是不是你做的手脚。”宋怀弋没有疑问,而是冷漠的陈述。
太子早听闻昨夜裴府爆发的事端,倒也没有否认,气定神闲地说:“是,又不是。”
“你忘了?孤那日问过你,若给你一个机会,愿不愿杀了她腹中孩子。你的回答是愿意。”
宋怀弋眉眼间充斥熔炉将倾的暴戾:“可如今性命垂危的是裴季蘅。”
太子无所谓地摆摆手:“不过身子亏空罢了,东宫里的药材补品你若是需要尽管拿去,谈不上性命垂危。”
瞥见宋怀弋阴沉的神色,太子嗤笑道:“延辞,灵芝是你要送的,香方是你要开的。孤本想顺水推舟送你个人情,奈何时运不济。孤向你保证,你那位裴三娘性命无虞。”
“我与季蘅的事用不着你们插手。”宋怀弋极力抑制内心的暴怒,“你让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妥。赵倾这次必死无疑,相应的,答应我的条件,还望表哥记在心上。”
“谁同你说赵倾此番必死无疑了?”太子觉得好笑,颇有几分无奈和气恼:“你今日未来上朝,我告诉你,且不说那些老臣都在参你强抢人妻,就连你去南边办的那事,也被赵家察觉了。”
太子面无表情道:“这赵倾是个见风使舵的纸老虎,几个子女倒都是不俗。他小儿子外放泉州,你的人在福州行动时差点被他发现,你还记得吗?”
“是他……”宋怀弋蹙眉:“当时不是都已经料理好了吗?”
“你以为杀了几个探子就能了事?呵,打草惊蛇。”太子也正烦闷,“原本准备从盐税上入手钉死赵倾,谁料他今日早朝竟就找好了替死鬼,他大义灭亲,检举了他的门生刘扉,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人到那刘扉家中时,他已留下罪己状悬梁自尽了。”
宋怀弋沉默,半晌道:“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罢了。”
“你在南边办的事算是白干了,”太子摆摆手,“现在引起了赵家警惕,只能静待时机。”
“你等的了,我等不了。”宋怀弋攥拳,眼神阴鸷:“赵彦秋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安生。”
太子玩味地瞧着他这个表弟,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眼神却轻蔑而冰冷:“延辞,看来西北七年,你还是没什么长进。”
宋怀弋闻言哑然。他手心微微出了汗。
“也罢,”太子轻笑,伸手拍拍宋怀弋的肩膀:“你能回来,孤终究是高兴的。”
“只是你要明白,君臣父子,孤允你的事必然办到,你不能急于一时。”
宋怀弋看了一眼太子,正撞上太子的目光。
“我知道了。”
宋怀弋终究低下了头,向他的太子、他的君主、他未来的帝王,他的表哥低头。
赵彦秋至少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为人鹰犬,誓死效忠,甘为棋子——这是他的宿命。
宋怀弋闭上眼睛再睁开。这东宫漫天雪白梨花飞舞,仿若大雪飘零,红墙金瓦,亦如记忆中严寒飞雪的西北沙场,折戟断刀,血流成河。
……
宋世子的十五岁生辰宴,办的奢靡盛大。
丝竹歌舞、布设施粥,都早早就预备起来。满京城都知道,昔日国公夫人难产而亡,拼死才生下宋怀弋。
因此肃国公这个国舅爷视这老来得的独子如眼珠子一般要紧,连带着宫中的官家和皇后娘娘也异常疼爱这侄儿,宋怀弋刚满月时皇后就亲自为其请封国公世子。
经年里数不清的奇物珍玩送入肃国公府,太子时常出宫探望这个小表弟,官家更是畅言“怀弋和太子,都深得朕心”。因此宋怀弋自幼频繁出入皇宫大内,一应用度都如皇子一般。
这样的荣恩圣宠,在本朝独宋世子一份儿。
因此这位天骄的生辰宴,华贵奢侈之程度,即便是京城富户都难以想象。
宋怀弋却觉得无聊极了。
往来道贺的人如同过江之鲫,说着千篇一律的祝词,送些他根本看不上的俗物。
因此他在前厅不过呆了半个时辰就不耐烦,私下叮嘱刃影在门口看好,裴家有没有来,来得时候立刻去内宅里叫他,说罢便寻了借口溜之大吉。
一旁听人寒暄恭维的肃国公余光瞟见宋怀弋溜走的背影,只无奈笑笑,并未阻拦。
——毕竟是今日的小寿星,且随他去吧。
宋怀弋急着跑回自己的院子,一进门就发现他的太子表哥正在他院里悠闲地喝茶,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回来这么快,我早猜你撑不到一个时辰,没想到我还猜多了。”
“表哥,你竟来的这样早,”宋怀弋有些惊讶:“昨日宫里中秋家宴我看你吃醉了酒,我以为你得傍晚时同姑母一道来呢。”
太子大笑:“我那是装醉,如若不然,我那个四弟怎肯罢休?”
四皇子是周贵妃之子,仗着周贵妃多年来最得官家宠爱,素来如斗鸡般爱寻太子的晦气。
宋怀弋面露不悦:“君臣父子,表哥你是太子,他一个庶出皇子也太嚣张了些,很该给他一些教训。”
“哟,你还学会了君臣父子?”太子含笑瞧着他:“看来舅舅一直坚持非要你去顾家学塾读书,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咱们延辞竟也读的了圣贤书了呢。”
宋怀弋懒得搭理太子的调侃,兀自走到太子身边坐下喝茶。
许是见宋怀弋心中有事,太子问:“怎么今日生辰,还有不高兴的事?同表哥说说,我去治那人的罪。”
“没有,”宋怀弋嘴硬道:“哪儿会有不高兴的事。”
“你竟然还瞒着表哥,我本想听你亲口说,现在心啊实在是凉。”太子见揣着明白装糊涂,逗宋怀弋不成,索性坦言道:“舅舅一早就同母后说了,你看上了那个裴三娘。”
宋怀弋一下涨红了脸,蹿了起来:“我爹什么时候和姑姑说的?他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看上裴三娘了?”
太子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手中的折扇都差点掉地上:“就昨日中秋家宴前啊,那会儿你去武器房耍枪去了。”
宋怀弋一下子泄了气。
“母后昨日问舅舅,如今你到了年纪,她已帮你想看好几户人家,要他替你选。舅舅说你已有意中人,不必我父皇母后操心了。”太子回忆道:“你也别管舅舅,我母后那人你也清楚,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半夜都睡不着觉。舅舅当着我父皇的面被她磨得没办法,才说了是裴三娘。”
宋怀弋有些气恼:“我只说我在学塾同裴三娘相熟,爹怎么就说我看上她了?”
“哦——只是相熟而已,原来是我们误会了”太子一天不逗宋怀弋就浑身难受,立刻起身佯装要赶路:“这好办,我这就回宫去禀告母后,恰好那些贵女小姐的画像还没丢,晚上我顺道给你带过来你好好看、好好选选。”
“表哥!”宋怀弋着急地去扯他袖子,涨红了一张脸:“你、你瞎说什么!我才不看!”
“你为了送个生辰礼都差点逼疯我母后最喜欢的绣娘,结果那人只是与你相熟而已。”
眼瞅着宋怀弋要被逼急了,太子才像是终于想起来他是今日的寿星,终于放过了他。
“罢了罢了,不逗你了。”太子得意地笑笑,“啪”得一下打开折扇,施施然坐回位置上,十足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你怎么偏就瞧上这裴三娘了呢?她家那个出身,其他世家大族是碰都不敢碰。”
“那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宋怀弋下意识替裴云晰辩驳:“裴家归顺后世代恪守本分、恭敬谦卑。先帝还在西郊赐了裴家一顶甲帐以示嘉奖呢。”
太子瞧着表弟认真的表情,觉得有趣极了:“那不谈出身。猎宴那日我瞧那裴三娘,只能说算是清秀可爱,与你实在是说不上般配。”
宋怀弋有些不悦:“表哥,我竟然不知道你是以貌取人的。”
“我只是仗义执言,你若不爱听就算了。”太子拿起茶盏,慢条斯理地轻吹开漂浮的茶叶,“母后今日来特地就是想瞧瞧这裴三娘的模样。猎宴上她见过了裴二郎,觉得他英姿勃发,甚是喜欢,回宫还和父皇美言了一番——不然你以为那裴二郎如何能上得了三榜?”
宋怀弋蹙眉:“陛下不欲世家子入仕,直言便好,何必……”
“延辞,”太子打断,抬起眼瞟了眼宋怀弋:“在一个位置上时,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却不该说。我们尚且如此,何况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