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侯府卫兵推来平车,把倒了头的抬走,用最省趟的法子,一层一层的尸体叠起,苏怀亦知道,这又是要拉到城郊,一把火烧了,以绝后患。
上一次是自己,这一次是自己的子女,怎么都逃不掉。只有子夜和丈夫轮替,一人看后院,一人才能上楼看护,子女安然睡去,忽略脖颈的溃烂,忽略过高的体温,这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她想着想着就哭了,沉默着哭天抢地,寂静地捶胸顿足,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不对,不行,不要结束,她怕最后的结果更加悲戚,还不如一直这样。
但事必归正,谁也无法阻止。女王听闻沙城惨况,派遣新任钦天监监正张昭治疗病疫。蚩花本是不治之症,此人却翻遍药典,研究了几副新方子,对应不同症状施药,成效可感,平车堆叠的厚度明显变浅了些。
可这也只是拖命之法,蚩花病期十天到半月不等,熬不过就熬不过。张大人号召家属了结病患最后心愿,若不幸病逝,也算了无牵挂。
虽然不愿面对这种可能性,苏怀亦还是站到了子女床前,询问他们还有什么想要的,小泉摇摇头,致柔说:“想坐马车,想去江南,想去天都。”
可这里距天都十万八千里,加之全城戒严,苏怀亦有心无力,悲痛之下,她偏激的想,都怪致柔平日爱乱跑,这才染了病,天天玩野了,才想着要往外跑。都怪侯府那个小子,定是他天天宣扬江南何其秀美,才让致柔心都野了,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想要的就更多,让她竟连孩子最后的愿望都无法达成。
致柔纯净的眼睛布满血丝,静静地看着娘亲,又闭上了眼,“没事的,我不要了。”
监正召集周边巫医咒师夜观天象,他发现用病患痘疮接种,可预防蚩花,这个消息并没在城中走漏,张昭传信去了镇远侯府。全城罹难,要说谁需要预防,只有镇远侯府里的那几位,除他们之外,想必只有高官侯爵才有这个需求。
于是麻布棚中的病患成了金贵的药材,可给他们的药量、品质却没有变化,苏怀亦甚至能感受到,这些人巴不得他们早点去死,不止是她想到的——死了就能一了百了,更是因为,在倒头之后,运到城郊之前,多了一道工序。
平日对尸体避之唯恐不及的卫兵套上全身装备,拿起长柄沟钳,剜破脓疮,挖出他们退避三舍的粘液,小心刮到坛中,再将不能更面目全非的躯体扔回平车。
有些家属欲送别亲人,却见这样的场面,与官兵争吵,自己没做好防疫,几日之后,倒在亲人之前躺的病床上。
此事一出,心痛之余,更多人思考起来,监正为什么要收集脓水,定有他的用处,难道......可以治愈蚩花?自己已经患上了,难道只有别人的脓水才有用?不少人赌上了这个可能性,找对床互挤破脓疮,双双去世,亦有人知自己命不久矣,便收集脓水,留给家人,叮嘱其按兵不动,以备不时之需。
腊月二十五,张昭见病号失控,无奈公布痘疮的真正用处,真巧,正好是首波蚩花病人病发十几天后,照常理来说,此时,扛不住的已经过去了,能抗下来的脓包结痂脱落,进入恢复期。这给了那些勉强躲过此劫的人们希望,未来,他们有办法不再为蚩花后怕。
小泉幸运,伤口自然结痂,是扛过来了。致柔就是苦命,在床上歪着头,阖眼,已经失明,呓语现在可以听懂,来来回回两个词,一是“疼”,二是“娘”。
她蜷着身子,已经没力气把自己转到不那么难受的睡姿,粗喘着气,猛然睁眼,似从噩梦中惊醒,瞳孔涣散,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不再叫喊了。
苏怀亦握着女儿的手,她曾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却没有哪次比现在更痛彻心扉。至少致柔现在不疼了,是清醒着的,她马上就要解脱了。回光返照,此时的致柔是能听到她的话的,她还能和致柔再说说话。
“女儿,我是你娘,我现在在你身边呢,你爹也在旁边,你哥哥也在,我们都陪着你呢。”其实苏辛泉在对面静卧,苏怀亦说着,泪流满面。
“我们都很爱你,我们都在你身边呢,你能看看娘吗?不能也没关系。”她强忍着哽咽,“这么多年,来世上走这么一遭,你真的受苦了,是娘没有照顾好你,都怪我。”
“我知道......那帮孩子总欺负你,你哥哥把他们都打服了,街坊总说闲话......我是不想你被他们影响,所以才想着,你安安静静的,乖乖呆在家里,就不会有事端......”
“我对不起你啊,小小年纪,本就该无忧无虑的,怎么没有给你一个健康的身体,让你痛痛快快地撒欢,我平日对你太过严厉,总是拘着你,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苏怀亦说地涕泪横流,却见女儿的眼角划出泪痕,虽然身体一动不动。
“你能听到,是吗。”她俯身说道,崔建业跪在床的另一侧,他轻轻提起袖口,柔柔地擦去女儿眼角的泪。
“致柔,我是爹爹。”他说这句话时都在哽咽,泪不受控制的留下,“现在稍好受了点罢?没那么难受了罢?”
“爹爹有多么幸运,这辈子能与你相遇,你那么可爱,懂事,机灵......可怜呐,这辈子让你受苦了,都怪爹爹做的不好,你想要的东西,我们给不了你,惭愧......惭愧啊......”崔健业悲痛的呜咽起来。
“你还这么小......这么小的年龄......爹爹对不起你啊......”
她还这么小的年龄,世间还有万般景色待她观赏,还有万种谜题等着她去破解,苦辣酸甜,谁知她最先经历的,不是成长的阵痛,而是病体的折磨、蚩花生不如死的煎熬、死亡的绝望。
两人摊在床边,苏怀亦轻柔地唱起了摇篮曲,细数女儿从小到大的趣事,她握着女儿的手,药气萦绕在两人之间。
“到了今年,你和小孩们玩到了一起,一跑一个下午都不见踪影,我和你爹叫你们‘没尾巴鹰’,总是晚饭时灰头土脸的回来,脸上却笑嘻嘻的,很是开心......”
短短十年的人生,再怎么事无巨细也都数完了。苏怀亦看着女儿的侧脸,道:“致柔,若是你能醒来,马车,天都,江南,一定会带你一起去的。等这波疫病结束,我就把药铺卖了,我们去江南,买个小房子,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不好啊?”
“致柔,你不要忘记爹娘啊,我们很爱你,会永远记得你,你也不要忘记我们好不好,若有来世,我们还要当家人,好不好啊?”
回应苏怀亦的,是女儿的头歪到她这边,这是倒了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