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亦失去了时间的观念。
不,更准确地说——是时间失去了马亦。
钟表沉默,昼夜失效。分分秒秒仿佛被撕碎后静静飘落,堆积成一层无声的尘埃,覆盖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之上。
“等待”这一概念,也被剥夺了意义。一切进入了某种无法命名的停滞。
她所处的世界没有变动,也没有任何外力波动的迹象。外界已然静止,内在则悄然冻结。
时间仿佛从她的维度中层层剥落,一如画布褪色、数据擦除、坐标消隐。她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从宇宙主轴上轻轻拂下,成为不再参与一切因果关系的孤点。
她的意识,像是一块脱离引力轨道的碎片,坠落,永远坠落。无法响应、无法上浮。
没有疼痛。没有语言。没有渴望。过去和未来都已消散。
那些曾构成“自我”的感官与情绪,正一层一层剥落,如脱壳的幽灵。
只剩下一缕原始火种般的信号,在沉默中燃烧。
那是关于存在的执念。
不是沉睡,而是——消亡。
马亦害怕消亡。本能地。
马亦的基因与神经结构早已被改写过。她是现代科技与多文明协议的交织产物,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个体——被星际法律承认、被多系统注册、被高阶文明豁免干预的特殊生命体。
她的□□结构强悍,思考中枢由多维逻辑层构建,配备可压缩式的感知接口与多重侦测模块,内嵌式武器系统曾被用于数十次跨星域战术部署。
但这一切,在三十年前被主动封锁了。
马亦选择接受了身份转换,放弃了原有的战斗编程,并自愿切断与母集群的连接,接受记忆清除——作为退役协议的一部分,她选择在蓝星生活,融入一个正在跃迁的文明萌芽期。
她理解这一切。也接受这一切。
她曾是秩序的一员。她曾是文明执行器之一。她不需要愤怒,也不需要解释。
三十年的蓝星生活,确实如程序承诺般平稳如水。
清晨,她常常坐在漂浮式阳台上阅读电子纸书,那些由遗迹文化拼接出的“人类情感范式”,她一页页反复研读。下午她会前往空港旧区,那里有失效的升降梯井和被阳光照亮的金属廊桥,她喜欢沿着廊桥行走,仿佛在踩踏人类曾经的高度。
她养鱼——小型仿生态种群,饲养系统全自动调节,但她还是会每天手动检查水温和叶面pH,就像一种对“责任”概念的重复练习。
她的日程被温和的重复填满:模拟饮食、长时间沉浸式观察、静默输入日记记录模块,偶尔运行旧战术算法只为测试稳定性。
日子像河,缓缓流过。
那些琐碎,是她对“人类身份”的练习,是她对文明角色的模拟器,是对“存在”的缓慢折叠训练。
她原本应该就这样慢慢老去,作为一段旧协议的温顺回响,静静融入蓝星地表的信息薄层之中。
可现在,她醒着,却失去了一切维度。
在虚空中她一遍遍重复,逼迫自己重建坐标。
“保持清醒。”
“保持自我。”
“不要忘记你是谁。”
马亦在内心反复默念这些短语,不是祈祷,而是锚定指令。如同在风暴边缘垂死挣扎的求生者,试图在崩坏前的意识深处打捞起一丝可能性。
她开始想象。
她构造出那个熟悉的房间——透明窗外是沉静的旧城区,天光偏蓝,空气中弥漫着电离尘的味道。水族箱中银色小鱼穿行,尾鳍在滤水泵微响中轻轻摆动。纱帘被恒温气流推开一点点,阳光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碎斑驳的光斑。”
细节,是保持思维锋度的唯一方式。
她让意识围绕那些细节盘旋,不断地提取、拆解、重组。像一次虚拟环境的自我仿真,以对抗系统坍塌的趋势。穿刺虚无,划破永恒,终能搭建起生与死之间一条可以穿越的桥梁。
可是她的意识在渐渐消散——那些挣扎、想象、构建,仿佛只是神经灭前的最后一道闪电。
【数据扰动:第∞号神经锚点激活尝试中……】
她努力“回忆”更多。
旧战友的名字,藏书背后的折痕,雨夜中打开的窗,通风口的一声机械抽气,甚至——那本不属于她的笔迹。
错误响应!
她的逻辑核开始微微震荡。原来,不是所有记忆都是她自己的。
某个片段,一次错位的回音,开始在思维深处反复出现。
难以理解,毫无逻辑,是混乱无序中的跃迁,崩溃系统的自我毁灭。
——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最初是一个轮廓,浮现又消退。像水面之上的光斑,一开始微弱到她无法确认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