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对研究塔的“血洗”源多半也没参与,如果源真的怨恨,她相信不可能有人能从她手中逃脱甚至躲到别的世界,并让研究塔残喘至今。源只孕育了一个她交给洛佑,然后就独自去了“不可知之地”,不在意人类从她身上得到的好处,不在意研究塔对她的不人道行径。
源的作为可以说是对人类的轻视,研究塔对她的“伤害”在她看来不值一提——谁会因为发尾被削去一毫而不依不饶呢?
但既然源与许多人建立了深厚的情谊,甚至与把持实验的人交好,那就说明源不是毫不在乎。
“因为她自认与人类不同吗,”伊冯向叶言实验证自己的猜想,“如果研究塔面对的不是她,而是没有思想的单纯可作为能源的新物质,那些作为可以说是正当的,所以她不会怨恨研究塔,她最初的反抗只是因为觉得枯燥无聊。反而是她的人类朋友们无法原谅。”
“源只对研究塔那些要牺牲别的世界民众的研究生气,在她看来,占据有利位置却残害同类的行为缺乏理性,不是自诩智慧的生物应有的行径。赛恩斯成为研究塔主管后,中断了所有以人体为直接研究对象的项目。只是,总少不了阳奉阴违,将自己的‘研究理想’置于人权至上的。”叶言实叙述的语调平缓,“发现赛恩斯无法让那样的行为消失后,源认为这样的合作没有继续的必要,便离开了。”
源离开后,她的朋友们向研究塔展开了“复仇”,叶言实也是其中一员。
伊冯想了想,问:“关于你看到的人类末日,源没做什么?”
如果是研究塔的行为导致世界启动毁灭人类倒计时,这事源在离开前就该知道,她有一堆人类朋友,会什么都不做吗?
叶言实眼眸微垂,说:“她做了很多。她让许多摇摇欲坠的世界可以继续悬挂在果树上,不至在末日之前便坠亡。但她拒绝更改人类的结局,她向我许诺,只要我还活着,我所在世界的人类绝不会灭亡,所以我不必担忧。末日已经离我很远,我不该为此危惧一生。”
伊冯问:“她觉得人类灭亡与研究塔关系不大?还是觉得,即便如此,也不该干涉结局?”
“……她只是对人类失去兴趣了。”叶言实温和平缓的声音里透出股疲惫,“她去过很多世界,见过很多人,眼见无数的人间轮转更替。她说,人们总是在做同样的事,同样的好,同样的坏,再多几个五百年又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已经不能给世界带来新的东西了,换做是她,也会更期待别的生命。”
在伊冯的沉默中,叶言实问她:“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你被人类养育长大,自以为是人类二十四年,我还心存一些侥幸,希望你比她更偏爱人类。”
“如果你说人类明年就要灭亡,我肯定做不到袖手旁观。”伊冯说,“但是五百年?我连五十年有多久都没体会过,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远望那时的毁灭。”
叶言实的眼睛突然被什么点亮,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笑,她说:“你不必现在就决定什么。我只希望得到你一个回答:你可以因为如今对人类的这份感情,在末日降临时,为人类留下一线生机吗?”
伊冯说:“如果我能做到,没什么不可以的。”
叶言实大喜,站到伊冯前方高抬双手抱拳深弯腰对伊冯行了个礼,这还不够,提起衣服下摆双膝跪地伏下身子行了个大礼。
伊冯浑身冒鸡皮疙瘩,不自在地站起避到一边:“我还没完全建立新的自我认知,你如果不用这种把我置于人类之外的态度,或许更好说服我。”
叶言实起身,望着她笑道:“我想着过分敬重总比轻慢了你要好,却是弄巧成拙了。说到轻慢,我着急与你商议大事,连茶水都未准备,真是失礼。请随我来。”
伊冯慢慢跟在她身后,盯着后脑勺琢磨这个人。虽然言行都把她摆得很高,但这人给她的感觉却并没把自身放低。刘念和叶言实一样对她有谋求之物,她能感觉到刘念把自己放于下位,再怎么摇摆不定犹疑不决,面对她时总是更倾向顺从她、听令行事;叶言实虽然短时间内就对她多次行礼甚至下跪,嘴上也恭敬得很,实际却是把她架到很难拒绝的位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言语中的破绽也是为了引出更多内容。
回想着二人的对话,叶言实算计了不少,伊冯却不觉得讨厌。叶言实心思虽多,但目的明确,再怎么运用话术,也是围绕目的尝试说服她,她只要考虑利弊就行。
走过几个门洞几道水廊,叶言实带她进了一间林中小楼,门上有“浮舟寻迹”四字。
一楼布置得像个书房,立着一面木制书架,每格都有书,又都没填满,空的地方放了摆件或花瓶装饰。书架前的书桌上堆着许多写满字的纸,东玄的传统书写工具也不是新鲜东西了,伊冯看着那些纸上墨迹糊成一团的字,像笔都拿不稳的小孩字写的。丢在桌上沾满浓墨的毛笔笔头开叉,使用者大概全凭力气写字。
叶言实见那满桌狼藉,说:“学生顽皮,让她在这练字静心,看来还是练得太少。让你见笑了。”
伊冯问:“是醉霜?”
“醉霜的蹄子要握笔还太早。”叶言实轻笑,引伊冯上二楼。
提起醉霜,伊冯边上楼边问:“醉霜说她是‘妖’,类似精灵吗?她还说要‘修行’才能长大,这个词什么意思?”
叶言实把人引到二楼的桌边坐下,桌上摆满了水果茶点,坐着的位置正好能看到窗外书海浮动,在绿色的边际,有一线深蓝横于天地之间。
她从另一张放着白玉茶具的桌上倒了两杯茶,将透着艳绿茶色的白玉杯端到伊冯面前。她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握着茶杯在伊冯对面坐下。
叶言实说:“精灵天生有能与万物沟通的能力,是世界的宠儿;妖则是种诞生方式与所需养分比较特殊的生物,能否拥有智慧、寿命如何,全靠运气和修行——修行这词,有很多种解释,醉霜说的,其实就是吸收养分供养自身。”
伊冯端杯喝茶,眼前一亮,将杯中茶水饮尽,说:“好特别的茶香,我喜欢这个味道。”
“能合你口味就好。”叶言实起身为伊冯添杯,“这是今年新采的茶叶,你离开时可以带几包,这种茶叶放久了味道也好。喝完了若是还没腻味,我再派人送新的去。”
伊冯就着点心喝茶,看着叶言实为她添茶、挪动点心的位置。她在飞艇上最先吃完的几样,现在桌上摆得最多。她不讨厌叶言实把讨好她的意图表现得很明显。
伊冯问:“不带我与真正你见面吗?一直隔着你的傀儡对话,我觉得很奇怪。”
叶言实说:“如果能亲身见你,我绝不会用傀儡替代。我被困在别的世界,只能靠这一缕残魂与你交谈。”
伊冯意外地问:“你在别的世界操纵这个傀儡?”
并且用这个傀儡控制着整个叶家乃至东盟?
叶言实说:“你母亲答应我,我所在的世界人类不会灭亡。我试图钻空子,制造了许多傀儡,如果带有我灵魂的傀儡也是‘我’,将这些傀儡散布到别的世界,有多少傀儡,就能有多少世界的人类在五百年内不会灭亡。”
她看着伊冯震惊的脸,笑容平和依旧:“我偷溜去某个世界放置傀儡时,陛下锁住了各世界间的通道。她之后便去了不可知之处,我则被困在了那个世界。真是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