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环视,定睛细看,只瞧见了寥寥数个孩子,男童多于女童,而且,年幼的孩子几乎渺无踪迹,唯有大头他们这种明显患病的小孩。
秋绪问道:“小孩子都去哪里了?”
管事闻言面露犹豫,半晌回答道:“殿下有所不知,灾荒之年……卖儿卖女都是正常事儿,咱们也阻止不了,条件艰苦,小孩儿存活不易,卖给好人家当下人,好歹还能换碗粥续命罢了。”
原来如此。
秋绪静立片刻,迈步转身时,不由自主长叹一声,此间滔天苦难,如千钧磐石,沉沉地压在她胸口,即便手握东宫权势,此刻亦如蚍蜉撼树,难以回天。
从慈幼所出来的返程途中,兰心在左桃溪在右,注意到秋绪怏怏不乐的情绪,握住她的手:
“殿下宽心,那些娃娃,未必遇不着疼人的慈主……当年奴们冻僵在雪地里,也是太子殿下一手捡回来的命。”
“对呀,咱们如今能随侍太子妃,已是祖上积德修来的大福了!”
秋绪抿抿唇,不知该说什么。
明明她们才是历经坎坷之人,怎么却反过来安慰自己。
于是她只能收拢手指,将她们温热的手攥住,握作一团烫人的暖。
此番在临阳,阿山一如既往地包下城中最大的酒楼客栈——福顺酒楼。
名号虽俗如市井俚语,却满是人间烟火气息,而且此客栈地处临阳的核心要地,且宽敞开阔,光线明亮,用来当作太子与太子妃处理公务的场所,最是合宜不过。
车架刚在阶前停稳,秋绪下车,先前谴往查案的玄甲卫统领便迎上,单膝点地:
“殿下,卑职已将所有仓吏逐一单独审讯,已查明三处私囤米粮的仓库,还有五家涉事米行的名录。 ”
他一顿,“不过,等卑职安排人手前往仓库查看时,仓库已被清空。”
看来在粥棚对峙之际,对方就已开始行动,他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秋绪忙活一下午,此时终于坐下喝口茶,沉吟片刻道:“所藏皆为私仓?”
“回殿下,确为私仓,明面上属城中陈姓富户所有。”统领呈上画押供词与田契文书,“他有官府颁授的契书为凭证,文牒完备周详,细看着实与官衙并无牵涉。”
那三处私仓极为隐蔽,要么隐匿于城郊荒废库房,要么潜藏在民宅地窖底部。
而且负责分管这些私仓的仓吏互不往来,与之接头的商贾也都是本地粮行之人,各方之间宛如壁垒,始终互不相扰。
这情况并未出乎秋绪的意料。
她略一颔首,将手中杯盏置于案上,倦怠地挥挥手:“暂且如此吧,好好盯着那些人,之后若有事,本宫再唤你。”
统领领命,躬身退下。
秋绪休息片刻,直至夜色渐深,听闻太子已同袁知县巡视河堤归来,眼下正在厅中谈话,这才下了楼。
厅内亮堂,袁知县正详尽禀告河堤工程相关,顾玉初背手而立,面容平静如无波之湖,唯敛眸静听,并不言语。
听到脚步声,二人回首,见到太子妃已经从容落座,颔首示礼:“二位只管议政无妨,待袁大人得闲,本宫尚有要事欲与大人当面相商。 ”
顾玉初似是也不想听袁知县汇报了,径自在秋绪身边落座:“政事已毕,太子妃直言即可。”
袁知县见状,也只能深深一揖:“殿下有事,但请明示。”
秋绪朝向外间拍拍手,玄铁卫统领立即进屋随身侍立,紧接着便有玄铁卫押着梁氏进来。
虽说是押着,但由于尚无确凿证据表明梁氏有罪,无人苛待于她,不过是限制其行动,防止她逃脱,吃喝用度一样不缺。
只是这梁氏实在聒噪,一直在哇哇大叫。
此时一见到袁知县,梁氏的泪水夺眶而出,委屈至极地哭诉道:“老爷,妾身冤枉啊!妾身蒙天大的冤屈啊……太子妃冤煞我也!您快替妾身向殿下解释解释呀!”
袁知县颇为惊讶:“殿下!可是我家夫人愚莽冲撞,冒犯了殿下?下官即刻替她赔罪。”
言罢,深深鞠了一躬。
秋绪眼眸一转,玄铁卫统领会意,立刻朗声将午后粥棚审仓,吏卒攀咬,梁氏斥贼等情况,条分缕析地陈述一遍。
他身为太子心腹近卫十载,字字句句必然不会有假,再看梁氏,面色也渐渐苍白。
秋绪的目光始终缄默流连于袁知县的脸上。
此人生得仪表堂堂,虽不像他夫人那般周身珠光宝气,恨不得将世间珍宝都堆于头上。
但秋绪如今目力过人,只需随意一瞥,便知他官服之下的料子皆非俗物,真是通身体面。
统领在叙述案件细节时,袁知县先是面色一滞,紧接着眉头拧起,怒不可遏道:
“这帮小人,竟如此大胆妄为!殿下明鉴,我家夫人向来胆小,平日里不过处理些琐碎小事,绝无此等歹毒居心!”
他言之凿凿地说:“定是那些下人见她和善可欺,背着她胡作非为!”
秋绪冷眼端详这对情深伉俪,唇角一勾:
“既然夫人并不知情,那就烦请袁知县配合本宫彻查官仓进出明细,厘清责任。本宫要核验入仓出仓的明细账册,以及相关交接文书和记录,这些应当都齐全吧?还请即刻呈上。”
袁知县思索片刻,说道:“此事发生,下官确有失察之责,罪当自省。恳请殿下给一个机会,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彻底整顿内部。待有结果,便立即呈报殿下。”
这老狐狸,分明是想让秋绪交出调查权,她怎么可能轻易上当?
她抬手当空一按,将袁知县后面的话堵了回去,平静道:“袁知县整顿内部,本就是分内之事,只不过,此案关乎朝廷赈灾国策,本宫奉陛下之命主理民生事宜,自当亲自督办。”
“所以——袁知县可将查案所得,及处置情况及时报给本宫。”
言下之意,袁知县仅有汇报之责,休想将她的权力转移。
袁知县蓦地沉默,脑海中似是泛起惊澜,着实没料到太子妃竟是如此难啃的硬茬。
但他还是恭敬地拱手,言辞恳切道:“下官自当竭尽全力彻查,一旦有所收获,定第一时间向殿下如实汇报。”
“且慢。”秋绪目光坚定,语气不容置疑,“三日之期,是本宫铁令,必须给个交代。”
袁知县面露迟疑之色,委婉开口:“近日两位殿下驾临,河工检视与流民安置诸般纷繁杂务,着实让下官分身乏术。”
河堤政务已让他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顾及这些破事儿。
反正并无证据指向夫人,其他琐碎他更是懒得过问,实在不明白太子妃折腾究竟所为何事。
说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顾玉初,似乎盼着太子能替他婉拒秋绪。
而顾玉初正闲倚太师椅中,把玩着他的冻玉海棠,好像根本没在听他们的谈话。
察觉到袁知县的目光,他骤然抬眸,对视一眼后,一本正经地说:
“太子妃向来言之有理,明辨是非,况且她胆子大得很,岂容他人糊弄?但凡敢瞒着她什么事儿,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将袁知县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方才他就是这么替夫人说话的。
袁知县满心无奈,抬眼一看,正对上顾玉初一个挑眉,素日冷峻威严的面上竟然浮起粲然得意之色。
那神情就是明晃晃地在昭告天下:你维护你家夫人,我自然也要维护我家夫人,此乃天道,有何不可?!
秋绪心中泛起一丝笑意,可还要维持着冷肃的神色,对袁知县道:“大人若早能恪尽职守,杜绝失察之过,今日又怎会这般狼狈慌乱?”
袁知县被这话噎得满脸尴尬,只能低头应声道:“殿下教训得是。”
秋绪也不愿再废话,当即拍板道:“三日之限,本宫要看到结果!”
她站起身来,“关键人证物证,本宫已尽数掌握,大人莫要心存侥幸,若结果不能让陛下满意,失察之责恐难脱,失职枉法之罪,大人也担得起!”
哼,即便你们的仓库已经空空如也,她随口诈一诈又何妨?
此言一出,如同巨石悬顶,袁知县哑然。
梁氏见状眼珠一转,连忙上前堆起假笑:“殿、殿下呀——表姐!莫恼!您且细想,臣妾也姓梁呀,前岁进京还特去叩拜老太君了呢,虽无缘见您……今殿下既临临阳,臣妾定当悉心服侍,保您舒心畅快……”
秋绪听着,心中冷笑,这女人竟搬出梁国公府那点儿血脉做筏子!
“本宫自然没忘。”秋绪笑意盈盈,眼底却如寒潭,“待归京后,定向祖父祖母好好讲述表妹的孝心。”
此案背后关系盘根错节,若此时秋绪仍咄咄逼人,或者强行扣押知县夫人,只怕会惊动背后的大鱼。
于是,她语气稍缓,似是因为惦记梁家利益而松口道:“夫人既然不知情,本宫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梁氏瞬间双眼放光,以为有了转机。
秋绪笑容依旧,却目光笃定,声音也透着不容置疑:“只是此案牵连极广,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失察之责难辞。”
“凡涉事者的家眷亲随,即刻回府自省,自今日起,无令不得外出,凡召必至,静候发落。”
“望夫人,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