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听闻此言,先是愣得浑身一颤,脊背都下意识挺直,震得发间珠翠琳琅相撞,显然是被秋绪吓住了。
她一言不发,双眼瞪得滚圆,其间翻涌的错愕与匪夷所思几乎要溢出眼眶。
不对呀,太子妃不是梁家人吗?理应与她同气连枝,怎么竟会……为了那些卑如草芥的贱民仗义执言呢?
“三……”
莫非,这只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作秀?
身处那权势倾轧的漩涡之眼,为全皇家体面,不得不作此姿态——这,倒还在常理之内。
这般想着,梁氏紧绷的神经才微微松懈,抬手扶住胸口,暗自嗔怪,这表姐,行事如此莽撞,既要做这表面功夫,怎么不提前通个气?
方才那番威压,如凛冽寒风,让她不寒而栗,此刻犹未散去,心悸尚存。
“二。”
思绪流转间,梁氏仍是心中不快,纵使表姐要全皇家颜面,也万万不该将她架在火上烤啊!
见倒数就要结束,她赶紧微微屈膝福身一礼,赔着小心打断秋绪道:“表姐何出此言?您这无端怀疑,当真叫臣妾委屈死了呀!”
她盈盈一抬手,捻着丝帕轻轻摁眼角,“臣妾素日不过锁在内院,描几个花样,裁几件衣裳,偶尔与官眷往来周旋,也不过安排些端茶倒水的琐事罢了。”
“至于那些官仓储粮漕运输送的要务,都是老爷安排的营生,臣妾一个深宅妇人,也不过是近日灾情严重,才出来管个发粮——总不能一粒一粒去检查吧?”
“表姐,失察之责,臣妾心甘情愿承担,但绝不歹毒至坑害人命啊!”
见秋绪表情未松懈半分,梁氏又柳眉倒竖,指着那跪着的仓吏呵斥道:“贼胆包天的刁奴!东窗事发不知悔改,竟妄图攀诬主母以脱罪!”
仓吏遭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脸色涨红如猪肝,哆嗦半晌,想辩解的话到了嘴边,他的脑袋又蓦的沉了下去,简直像一只瑟缩的瘟鸡,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梁氏说罢,又急急转向秋绪,刚伸手便被兰心一把拍开,当即恼羞成怒瞪向兰心,又急刹似的收敛锋芒,恳切地说:
“表姐切莫受他蒙蔽!必是他串通了粥长脚夫,私吞赈粮!真是个千刀万剐的孽障!”
此时一直垂着头的仓吏猛然喊道:“殿下,此事与知县夫人绝无半分瓜葛!是小人自己鬼迷心窍,私自掺了陈米烂米,殿下、殿下开恩——”
话音未落,他竟如捣药般狠命磕起头来!
那脑门砸在冷硬方砖上,咚咚闷响不绝,顷刻间额头便猩红一片。
此后,不论秋绪如何诘问,他就跟失心疯似的,佝偻跪地,嘴里翻来覆去只有那句:“全是小人的罪……与知县夫人无关……”
眼神呆滞,仿佛灵魂已经出了窍。
秋绪瞧着仓吏这不正常的样子,正要说什么,瞳孔骤然一缩,断喝道:“快!!”
情况紧急,她这意义不明的指令,玄铁卫统领竟然听懂了,只见他身影一闪,眼疾手快地一把掐住仓吏的下颌骨,撬开齿关,强硬阻止了他咬舌自尽的疯狂举动。
秋绪骤然回眸,目光如刀钉向梁氏!
这一眼扫去,梁氏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当即慌张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
“不不不不关我事啊!臣妾好端端立在这儿呢!是他自己疯魔了要寻死!哎——呀!臣妾这就去请老爷,定将这案子剖得清清白白,给臣妾给万民个公道!”
玄铁卫上前箍住梁氏肩膀时,她的喋喋不休才骤然中断,活脱脱一只被掐了脖颈的鸡仔。
直到她镶嵌珍珠的鞋面狼狈剐蹭到地面,方醍醐灌顶——表姐今日……竟是动真格!
她顿时慌了神,扯着嗓子大喊起来:“表姐——!殿下——!臣妾冤枉!天大的冤枉啊!血脉亲缘至亲至近,您可不能这么对我啊……”
“你可闭嘴吧!”秋绪皱眉,怎么能话这么多,不堵住她的嘴,她能嘚吧嘚一整天。
这梁氏真是慌得昏头了,连她俩没有血缘关系都忘了。
秋绪心里明白,梁氏定然有问题,奈何那仓吏嘴硬得很,死活不肯松口。
虽然能用斩立决吓唬住粥长和脚夫,而梁氏毕竟是历过些风雨的知县夫人,自然没有那么好拿捏。
那内里精明的妇人清楚得很——无铁证如山,太子妃也难动她分毫。
粥长脚夫和仓吏三人仍跪在眼前,秋绪却不好再继续展开审问。若传出去说太子妃为了获取口供而苛待平民,便伤及天家颜面了。
不过没关系,凡行不义之孽,终难遁天光,倒不急于这一时。
秋绪向身旁的玄铁卫沉声下令:“将这三人,并其上官与涉事人等——单独关押,严加看管,务必杜绝他们传递消息或受人胁迫,更要提防有人畏罪自裁,以死盖罪!”
四周的围观人群,围绕着太子妃亲审此案的事情,仍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殿下驾临,必定是来为咱们主持公道的!”老者握拳低声道。
“太子妃殿下当真威严至极!”旁边有青年指着那被押走的仓吏说,“瞧那人都吓得差点咬舌自尽了!”
“哼,咎由自取,心里有鬼罢了!”短衣汉子满脸鄙薄,随即又满不在乎道,“只要我没有做亏心事,殿下怎么盘问我都不怕!”
又有满怀忧虑的妇人叹息:“如今将他们抓了……可明早俺们就有米吃了吗?”
秋绪为平复民众惶惶之心,不得不暗中为自己加油打气,而后迎风而立,面朝众人宣告道:“本宫定将此案彻查到底,但凡涉及贪墨朝廷赈粮之人,不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听到这掷地有声的保证,有人满脸狐疑,或者讥诮冷眼,也有呼喊着叫好者,不过所有的将信将疑,都被一声呼喊打断——
一队玄铁卫匆匆而至,拖着从前方粥棚处取来的上等白米,于此处重新垒起灶台。
煮粥的伙夫忙碌地挽起袖子,铁锅注水,米粒倾落其中,烈火卷舌,未久,锅中便似涌起层层雪浪,那浓郁的米香,宛如缥缈云霭弥漫于四野之间。
亲眼目睹到一大锅浓郁的米粥,那一张张焦灼惶然的面孔,陡然间有了鲜活的神采!
饥民们自发地整理队伍,个个伸长脖颈,踮起脚尖,无数道目光灼灼焊在大锅腾滚的暖雾间,满心期盼着能讨得一口热乎吃食。
秋绪悄然立于人群之外,静默伫立,神色静观若定,直到最后一瓢热粥舀入破碗,那面色灰败的老者颤巍巍啜下米汤,她才转身道:“你们在这忙吧,本宫再去慈幼所看看。”
仍是由大头在前面带路。
现在秋绪对当地官吏都有些戒心,唯恐又被诓去那种粉饰装扮过,专供贵人巡看的“假慈幼所”——若是如此,奔波也是徒劳了。
一行人在曲折窄巷中穿行,终于抵达一个小小山坳,两侧嶙峋的山壁就像是断崖环抱,将此地庇护在怀。
放眼望去,几处大而简陋的棚子东倒西歪,为防生出事端,男女老少被分隔开来,各自安置在不同大篷之中。
然而,数百人局促在这狭小之地,许多窘迫困境避无可避,秽臭之气如影随形,推搡争吵之声更是没有止息。
莫说寻得片刻清净,就是性命安危也不过靠着老天一时怜悯。
此地主事的是个鬓角染霜的憨厚汉子,他惴惴不安地搓着手,引着秋绪在杂乱的野草与污秽的褥子间穿行,不过并没有故意拦住某些地方不让她看。
可是秋绪越看,眉头皱得越厉害。
此处收容的全是水患后房屋田地都被冲毁,无枝可依的灾民,虽然大棚勉强能遮风挡雨,却实非久居之地。
秋绪巡至男女大棚交界处,伸手拨开几捆破草席,发现男棚竟堆叠着数十张灰硬棉被,女棚却明显少一半,且看上去还更为单薄。
她一摸那薄被,眉间阴云骤聚,不悦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管事扫一眼那些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诚实道:“但凡棉粮送到,总有心野的来抢,每次撞见,小人必是夺回原物的!”
说到这里,他又无奈地一摊手,“可是这里只有草民一个人管事,有时候实在管不过来……”
“若还有掠夺妇人衣食之事,三日不必再施粥给涉事男子,反正饿三日也不会死,若有妇人举发抢夺者,减劳役三日,举发官吏克扣,赠精米一斗。”
她转身对随侍官吏道,“差遣卫所来此值班,要是再让本宫知道这些事情,唯你是问!”
说话间,秋绪踏入女眷所住的大棚,里面蜷着老妪妇人,还有几位孕妇,她们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好像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脸。
大头走向一位枯瘦的妇人,蹲下拉住她的手,轻声道:“娘亲,太子妃殿下来了,殿下心善,特赐了一碗粥,儿给您带来了。”
那妇人被迫推至人前,避无可避,只能惊慌失措的欲俯身磕头,却被秋绪一把扶住:“不必行礼,你身体虚弱,安生坐着就好。”
妇人惊慌抬眸,瘦巴巴的身体顶着个大肚子,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细声连连道:“谢殿下恩……”
秋绪对她的惊恐有些疑惑,随即又理解,这种突然被那么多人闯入参观,还忽然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感觉,必然狼狈又难堪。
她暗自叹口气,有些自责,怎么反倒成为惊扰别人生活的坏人了。
“那么今日便到此为止了。”秋绪止住身后的随众,“让娘子们歇息吧。”
话未说完,她已经转身出了大棚,将着仓促搭建而成的居所留在身后渐沉的目色中。
秋绪朝慈幼所大门走去,途中侧身向随行官吏吩咐道:“此地百姓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保障,你再送些棉被和生活用品过来,务必妥善分发,哪怕是一纱一絮,都必须精准无误地落于妇孺手中。”
她骤然提高声调,“倘若有男子仗势强取,又或是老弱妇孺在冷天冻亡——再出纰漏,拿你项上人头抵过!”
那官吏吓得冷汗涔涔:“卑职誓死督办!”
秋绪威慑完毕,又往前走了几步。
忽觉不对。
她脚步一顿,猝然回身,囫囵扫视一圈大棚——分明数百人齐聚,却悄然无声,完全没有孩童喧闹之音。
其实,秋绪对孩童没有特别的喜好或厌恶,平日里也不会多加留意。然而,这里的小孩数量之稀少,竟让她都能觉出异常,可见情况严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