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孟珂至今,周冶见过她柔弱无依,见过她跋扈霸道,也见过她虚情假意,心深似渊,但没见过她这样直白却认真地呲牙露狠。
这一瞬,周冶自己都觉得神奇——心里竟没觉得被威胁而生气,被下面子而丢脸,他只是......愕然。
他抬手细看了看那簪子。
金簪的做工精细,翠玉的成色极好,绿的嫩得出水,白的莹润透亮,用来做这绿萼梅花瓣,恰如其分,多一分则重,少一分则浅。
材质上好,也富巧思,但......她身上多的是更贵重、更罕见的首饰。别说一件,便是让他拿个十件八件,眉毛都不该抬一下啊,怎么还动真格的了呢?
也不知为何,他此时莫名想到,哪怕是抢了那日的海棠钗,她也就笑闹一下便过了。
所以......对她来说,此簪,必定是极重要之物。
自己这随手一拔,该说是……运气好,还是手欠呢?
可拔也拔了,人的狠话也放了,此刻还回去,又有点下不来台。
若要放更狠的话回去,自己又有点理亏。
周冶心下哭笑不得,手上举棋不定。孟珂却不等他慢慢琢磨,转身上车了。
他看着,“诶”了一声,尴尬地捏了捏手中金簪,只好往怀里一揣,也上马而去。
“小姐,你怎么任那周大人拿走你的绿萼呢?”
那是她当日离家的时候带走的,也是身边所剩无几的旧物之一。
烟雨斋里,回雪已换了身衣服,把热茶放下。
“他拿着就拿着吧,”孟珂在案前拆着这日新送到的信,边看边道,“早晚让他乖乖还回来。”
说着,手上一顿,笑道:“哟,动作还挺快。”
回雪当即听懂了:“已经查到卢府去了?”
孟珂笑着点头,将信重新叠成一条,在火上点了:“只怕见了我第一面,就立刻派人去了。”
回雪不放心:“他们既已怀疑,会不会做什么对小姐不利的事?”
孟珂笃定地摇头:“怀疑归怀疑,没有证据。这一时半会儿的,谁想动我,都得掂量掂量,是不是兜得住后果。没有几分确认,犯不上冒那么大险。”
聪明人,通常都谨慎严密——而人身上的优点,有时也会成为破绽和机会。
信燃到尽头,只剩一角,快烧到手,她看着最后一个字燃尽,才撒了手。
那一角落进一旁的炭盆里,触到红炭的瞬间,一簇火苗当即盛放,黑色的纸灰骤然亮红了一片,随即渐渐灰败了下去。
炭盆里的红光,映在孟珂的眸子里,有种某种妖异的美。
她轻笑道:“不过......小麻小烦什么的,是要开始缠上身了。”
***
却说县衙里,那郑氏已经被拿了来。
那虞三只看到她走过,并没亲眼目睹她杀人行凶,别无证物,只能审口供。
但自周冶上任,下了个奇怪的令,说一切严刑逼供,都得县令亲自下令,再由亲随来审——免得大家抢功,有损衙门的祥和气氛。
衙门中人一时都听懵了,上头向来只嫌底下不积极,哪有怕底下人踊跃的?那些百般折腾,强要政绩的县令见得多,而这种纯玩的、放飞的县令,一时倒把大家整不会了。
不过,这位公子县令也不是第一天奇怪了。
自他来了以后,撤了不少政令,衙门里的公事顿时少了。这几年,常年休沐都休不上,如今竟能正常休了,众人一时还不大习惯,甚至反而心生忐忑——不知道这位接下来会出什么幺蛾子。
时间久了,慢慢也就放下心来——这位也就是公子哥儿习气,懒散成性,喜欢岁月静好,祥和喜气。
反正一个大人有一个大人的癖性,他们只要有禄米领,听着便是了。
只是,如此一来,审问手段不免就局促了。
那郑氏呆呆的,仿若木胎泥塑一般,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说。他们只得将人关着,等大人自己派人去审。
进了大牢,她也一直呆坐着,不知何时从头上拔下一支发钗,紧紧拽在手里。
初时,只怕她要自尽,可几个汉子去抢,愣是抢不下来;又盯着看了多时,见她没有寻死的意思,便由了她去。
***
周冶回来,去看了一回。那郑氏仍是两耳不闻牢外事,一心只做呆菩萨。
他也没叫人严审,只吩咐好生看着,别出意外。
因为他觉得太过蹊跷——虞三怎么能一眼认出,那个仓皇跑过的妇人,就是那霍家郑氏。
女人上了年纪,最需要富贵、清闲来养。当年的霍家郑夫人,经过了霍家案,熬过了五年牢狱,出狱后又劳作了两年下来……早不复当年模样,头也低了,背也勾了,苍老了十岁有余。
如今的她,就算大喇喇走在大街上,有几个人能认出?
何况,那天还是夜里,湖边更是昏暗。
就算他虞三眼尖,就算他能发现几分面熟,认不出、想不起才是常态。
毕竟,郑氏消失在众人视线里那么多年了。她出狱后虽回了绥陵,但至今几乎没人知道——回来便躲去了乡下,避着众人,替人做些浆补的活计为生。
对绥陵城的大多数人来说,她早就是个生死不明的人。就连涤砚和洗墨在衙门里打听的时候,都没一个人想到她来。
周冶最近总是回来就钻进书房,就跟那屏风有什么魔力似的,有事没事就围着它打转。
这不,洗墨轻轻一推门,就见他又杵在那儿,摸着下巴思索,也不叫他,放了热茶,就轻手轻脚地又退出去了——自从打扰过他一回,说吵得他丢失了重要灵感,发了几次脾气之后,就乖了。
周冶的眼睛,此刻正盯着郑氏那张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