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珂闻言停了步,转头看周冶:“什么外人内人的。周大人是外人,我又是谁的内人?这般随口诋毁女子清誉,是你周大人做人的道理,还是你周府处事的规矩?”
周冶原随口一说,没有想到这一层:“对不住,是我失言。”
孟珂轻笑:“这漏成筛子的,不是衙门,而是熹园哪。”
周冶是有心试探,完全避而不答也不行。
说着,又看了他一眼:“不瞒大人,我原也以为曾二公子是有什么话说。可他去,就只……看了看园子。”
她以为,逛园子是借口,曾铭应该是要找机会试探,不只应允,还陪着他去逛。
然而,曾铭并不攀谈,只不时驻足,呆呆地看上一回,复又前行。
就那么一路无语地逛到了后门处,他便告辞,说自后门而出,顺道去湖边走走。
临走,他才说了一句:“不瞒小姐,我也算是在这个园子里长大的,但自从当年……大火之后,我还没……瞧过这个园子。今日谢小姐成全。”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但的确是第一次看。
那夜,他在父亲书房外,听人回报说,卢府小姐住进了梁家大宅。不知为何,他登时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升起。后又得知,他爹当日见了樊仲荣,次日还亲来梁家大宅拜访。
他心中的疑惑愈盛,当夜便忍不住来探。
他在烟雨斋外等了半夜,原以为看不到人了,正要离去。
这时,却见窗户开了。
一个丫头伺候着小姐,到窗下坐了。
他瞧着,这位卢府千金的面貌眼生,但却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有些时候,双目易被蒙蔽,而人心却自有其明。
江湖多异士,或许有奇诡的手段可改变人的面貌。面貌可变,人的眼睛却很难变。他看着那双眼睛,便知道是故人。
及至曾府再见,近距离地看着,他那种感觉又更强烈了——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是熟知他的,她临走的劝告,也是真心的。
她既不相认,想必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曾铭走出几步,又站住了,转头望着孟珂:“周大人今日问了我一些话。”
“他想知道,小姐可有要挟我父亲,又可有……旧怨。小姐,还要多加保重。”
说完,朝她微微点点头,便转身而去。
“二公子!”
孟珂在他身后突然问道,“你就不想问问,你父亲之死,与我有没有关系?”
***
“就只看了看园子?”周冶察看着孟珂的反应,琢磨着道。
孟珂点头。
听她问出那一句,曾铭站住了,但只略站了站,就轻轻一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是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愣了一回神,半晌方去。
周冶看她说话的样子,不像有假,仿佛她自己也有些困惑。
他看着孟珂的反应,又道:“听说,这曾二公子是同那梁、霍两家的小姐一处长大的。三人是青梅竹马,极为亲厚。”
孟珂“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致:“是吗?倒没听曾大人提。”
周冶停了步,看着她:“我想着,这霍家案……该去问问他,小姐以为如何?”
“他能知道什么?”孟珂脱口道。
曾铭这个未婚夫知不知道内情,又知道多少,她如何能确认?
又补道,“大人想想他那日的样子。我瞧着,这位公子不会察言观色,说话做事,也自有一份……痴劲。那些常人都不知的隐秘,他如何能得知?”
“这倒不假。不过……”
周冶着看她,意有所指地笑。
“小姐这话,倒像很了解这曾二公子。”
孟珂笑了,冲着路边一个卜卦算命的摊子,轻轻一抬下巴。
“大人去那儿坐下,让那算命先生说上几句,少不得也有几句甚是有理。难不成,那算命先生也很了解大人?不过是些看人说话的本事罢了。”
“我虽不才,没本事摆摊骗钱,但瞎说中几句,也是有的。”
说着,停步看着周冶,“难不成,这就能唬住大人了?”
***
周冶笑笑,过了一会儿,又转而道:“这曾二公子吧,倒不肖其父。曾家其他人不敢说,但他的手上,我想是没沾血的。”
孟珂淡淡的:“也许吧。”
周冶又问:“你说曾家这祸事,算到头了吗?会随着曾怀义身死债消吗?”
孟珂冷笑:“这得看,他那条命够不够还了。若欠得多,债主自然是要登门讨的。”
周冶脸上的笑散了:“你的意思是,他的债,会落在曾家其他人身上?”
“不无可能。”
周冶停步看她。
孟珂却好笑地看着他,反问道:“怎么,功劳可以封妻荫子,福荫可惠及子孙,偏偏祸事就不会牵连家人了?”
凭什么福要同享,祸不同担?
”小姐的意思是,哪怕是曾二公子这样手上干净的,也要还这份债?”
“父债子偿,不也是天经地义?”
孟珂直视着他,目光坚定,“要怪,也该先怪他爹为何欠那么多吧。难道不怪那欠债的,倒去怪讨债的不成?”
“身死债消,还是父债子偿,到底怎么才算公道?这天下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但只一点,债主可以自己选择,不牵连祸首的家人,但世人却不可以慷他人之慨,理所当然地去要求人债主这么做。”
周冶未发一语,孟珂连珠炮似的继续逼问道。
“当初,他曾怀义欠下这债的时候,可以无缘无故,平白害人。如今,人债主,反而不可牵连这有因有故的?这不是欺负人吗?”
说完,孟珂睨了周冶一眼,冷笑一声。
“是,依朝廷律法,杀人者当偿命。你周大人坐在公堂上,不会管杀人者是平白杀害无辜,还是被害者的被迫反抗、含恨复仇,都要依律判罚。只要手上轻抬一点点,都算顾念了。”
“这便是为何世人从来都说,公道自在人心,没人说,公道在律法。”
周冶自然知道,律法的公正,与人心的公道,很多时候都不是一回事。
他自然也听过一句话,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梁家大火的上百条人命,当年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如何在狼口/活下来,又是如何长大。其间到底有多大的仇,多深的恨,他委实难以想象。
他顿了半晌,还是开口问道:“若是小姐你,会去向人子孙讨要吗?”
他只是想知道,这位可能是梁家小姐的孟珂,这位放言不会让仇人速死,而是要折磨泄愤的主,是讲究冤有头债有主,还是要屠戮殆尽。
这绥陵城的风云,是能风吹云散,还是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