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雪后初霁,苍山一夜白头。
云鬓山半山亭东面的崖边,生着棵百年老松。苍劲的枝干旁逸斜出,上顶轻云,云下坐了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一动也不动,也不知是真人假人。
突然,旁边一阵轰鸣声响,将地上的雀儿惊跳起来,扑棱棱地逃开。
原来,靠山壁的树下竟还有个人,抱剑而立,脸若冰霜,也不知站了多久,不自觉也冻缩了肩膀,这会儿将近午时,腹内开始作响。
那人扫了雀儿一眼,抱怨道:“这样的化雪寒天,连野兽都不出来,咱们还躲到这山里头来!”
闻言,那蓑衣斗笠之人回了头,竟是个年轻公子,生得面如美玉,俊逸出尘。
侍剑道:“公子,那什么曾大人、假大人的,您还打发不了吗?您这官当得也太过……磕碜!”
那公子看着侍卫笑笑,转回头去,对着不远处的几株红梅,抬了抬下巴:“瞧瞧这‘红梅白雪共寒天’的景致,不比去那曾府强?”
侍剑鼻子里哼出一声,嘀咕道:“明明躲出来在这儿挨饿受冻,还非摆出副享受的样子!您那蓑衣下倒有狐裘,可怜我……”
说着,用不成器的眼神看了公子一眼。
他家这位公子,成日里不穿官衣,到处游荡,喝茶听曲晒太阳,一副浪荡公子模样。来绥陵没多久,就让人封了个“公子县令”的名号。
那可不是夸他风流倜傥——虽然是挺倜傥风流,但实际是暗讽他只做公子,不当县令。
可侍剑如今瞧着,他是连贵公子也当不下去了,日后还不知要堕落成什么样呢。
那一眼却让公子扭头逮了个正着。
“嘿——你那什么眼神?”
周冶正欲发作,忽听一队车马踏雪而来。
*
那队人马到了半山亭便停车下马,整队歇息。
不多时,亭中走出个身披大红斗篷的女子。只见她拉下兜帽,理了理鬓,露出一线侧颜来。远远看着,虽不十分分明,却知是美人无疑。
那一袭红云,在苍山白雪之间,格外醒目。
周冶冲那边一扬头,笑道:“瞧!又一副美人赏雪图。”
侍剑又哼了一声,撇撇嘴:“美人可不如一斤牛肉香,赏雪更不如一个热馒头实在!”
一句话把公子笑得乱颤,抖下一树的雪来。
虽如此说,年轻男子的眼睛总是贪看的。那小姐自不必说,她身旁的丫鬟身姿面庞也有几分动人之处。
只见那主仆二人离开众人,走到崖边,远眺向绥陵城。
“小姐,你看!那就是镜月湖吧?应该不出大半个时辰,就可进城了。”
那小姐含笑点头,转头四下里看。
两个男人见状忙转开头,装作赏梅的赏梅,看雪的看雪。
一瞧见崖边苍松上的蓑衣人,那小姐笑道:“倒正是一幅独钓寒山雪之景。”
*
就在这人行画中,画在人中之时,异变陡生。忽听得人叫马嘶之声,随即喊杀声起。
那两个女子回头一望,顿时大惊失色,慌不择路地相扶逃窜,往周冶这边跑了过来。
然而,几个山匪打扮的人已经看见,从后追赶了上来。
那丫鬟竟也忠心,见状当即站住了,横臂拦着,直催小姐快跑。
可那山坡上都是松软的积雪,看不见路。那小姐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得很是艰难,突然一个趔趄踩空,眼看就要跌下崖去。
周冶眼明手快,已经飞身去接。
早在听见马嘶人叫的功夫,他和侍剑相视一眼,便先后冲了上去。
那小姐早慌了神,突然被人抓住,不由惊叫了一声,等抬眼一看,正对上侍剑那满是杀气的冷脸,不由全身本能一缩,使了全身之力推开他去,心中只当是山匪同伙。
侍剑被这么推开,愣了一瞬,但也来不及细想,就见那山匪的刀已经劈向丫鬟,忙将小姐往后一惯,便迎战去了。
那小姐哪经得住他大力一推,连连踉跄了几步,又扑了下去。
周冶刚才接了个空,没想到还有这茬,忙伸手一捞,好歹救了下来。
不过,侍剑方才只是扶着那小姐的手臂,这下则几乎被周冶半抱入怀,鼻息可闻了。
两人不由呼吸都滞了一瞬。
待看清斗笠下的脸,那小姐明显愣了愣,等回过神来,忙从他怀里挣扎开。
周冶忙松开怀抱,不忘扶着肩,待她站稳了,又才将人扶到几步外积雪覆盖的小路上,撤了手。
“山路本就蜿蜒又崎岖,小姐又不知哪里是路,哪里是空,仔细再踏了空。”
他边说,边抬手一解蓑衣,露出里面的银色狐裘大氅,又揭下斗笠,塞入小姐手中,“且在这儿等等。”
那小姐依言站定,接过斗笠,点了点头。
周冶已经飞身上去,银狐大氅在风中翻飞起落,与那些人厮杀起来。
***
卢府的人没想到,前日遇到的那位蓑衣公子,正是绥陵新上任不久的“公子县令”周冶,字元亨。
孟珂已有耳闻。别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到任先玩三个月,将绥陵的地界都遍访了,吃喝玩乐都闹明白了,达官富户也都结交上了。
就这么玩了三个月后,他倒是想起去衙门了,但去的头一件事,就是废除一堆前几任留下的政令,衙门的公事顿时少了大半。
绥陵百姓就没见过这样的县令,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倒也罢了,那好吃懒做、骄奢淫逸的富贵草包,说的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