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偏院门口,曾怀义远远看去,厅上坐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脚步不由滞了一瞬,也亏得高升能认出来——那人全不是当年久食肥甘的浑圆模样,倒像新鲜的果子,经了年,瘪成了干。
但先知道了是谁,再瞧那张脸,确是他无疑。
曾怀义心下却又更疑惑了:瞧他这形容大变的样子,分明饱经磋磨,怎么又攀得上卢府那棵大树?
再一看,门口静候的婆子小厮都甚有气派,一旁侍立的两个丫鬟,仿佛也气度不凡。
这些人,哪是他这种商贾之流能调教出来的?
那卢府的帖子只怕是真。既有这些人在,他今日到底是为自己而来,还是替卢府办事?曾怀义倒有点吃不准了,于是,本来挺直的脊梁,不由放软了些;本来绷起来的强硬姿态,改了几分谦恭和亲热。
樊仲荣早听得外面的脚步声,却继续气定神闲地,慢口呷着手中的茶。
直待曾怀义进了堂,先开口叫了贤弟,他才略一掀眼皮,悠悠地放下茶杯,慢慢地站起身来。
“怀义兄,多年不见,风光更胜从前。为弟给您道喜了!”
说着,便作势要拜。
曾怀义早堆了笑,紧走几步上去,亲热地扶住了:“贤弟这见的什么外?我们兄弟之间,不要讲这些虚礼才是。”
“这官、民,毕竟有别。”
嘴上虽如此说,却就势便坐下了。
两人各怀鬼胎地叙阔一番。曾怀义终于转到正题,看着樊仲荣的反应,笑问:“不知贤弟此番到绥陵……却是为何?”
樊仲荣笑道:“愚弟近日路过明州,恰闻怀义兄高升大喜,岂有不来相贺之理?偶然间向一位贵人说起。贵人竟说,与怀义兄也有些缘故,便拿了帖子,让我代为道声喜。这就……更少不得跑这一趟了。”
“不知是卢府哪位贵人?”
曾怀义仍堆笑道,“不瞒贤弟,说来,卢府于我也有大恩义,正思不能酬报。”
那卢家既与他有恩义,又有卢府这些人看着,樊仲荣自然也不能肆意妄为。
樊仲荣道:“正是卢家的一位……小姐。”
“就是卢家那位……养女?本姓……孟的?”曾怀义此前多番着人去酬谢,却都被拒了。若真是这位小姐,他少不得亲去应酬,确认了才方便行事。
“什么养女!”樊仲荣神色转厉,不自觉朝身后略扫了一眼,“此言唐突!卢家哪还有别的小姐?”
***
“是,是,是!”曾怀义忙道,“愚兄失言,不知小姐现下在何处,到明州所为何事?贤弟又是怎么结交上卢府的?”
任曾怀义百般垂问,那樊仲荣也只是敷衍搪塞,几盏茶毕,便起身告辞:“贵府今日全是达官显贵,本不该叨扰才是,要不是高管事非拉我进来,我哪敢耽误兄长?”
一旁的高升脸都绿了,满眼满脸的“我没有,我不是,别乱说!”
这便要走了?不应该啊!没耍威风,没索要钱财,甚至都没言语讥讽几句。曾怀义想好的诸般言语应对,全都没用上。
可樊仲荣愣是再无别话,仿佛真是久别重逢,诚心来道贺的。
见完了他,曾怀义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难道他伤了脑子不成,将诸般恩怨都忘了,只记得早年的交情?可他分明一副什么都记得的样子。
曾怀义心下再疑,此刻也无故发作,只好恭敬地一路送出大门外。
“今日人多事杂,改日,愚兄必备好酒好菜相请。到时候,你我兄弟再慢慢叙话。”
“好——”
樊仲荣竟真就这么上了马车。
曾怀义目送着马车咕噜噜远去,心道,是了,他此行兼着主子的差事,又有这些人看着,碍于此也不能公然发作,且看他之后怎么出招吧。
你有攀云梯,我就不能找登天路?如今不过棋先一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正如此想着,那车帘不知何时掀起了一角,一个丫鬟正看向这边,遇着他的目光,当即又放了下去。
刚才全心应对樊仲荣,无暇他顾。曾怀义这会想起来,那两个丫鬟虽遮了面,但也看得出姿容不俗,风度卓绝,便是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只怕也赶不上其三分。
***
曾怀义此时也无暇细想,忙吩咐人悄悄跟上樊仲荣。他倒要看看,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次日,樊仲荣刚起身,下人就来报说,曾怀义来给小姐请安,忙整束衣冠,去往上房通报。
入了烟屿斋,见大丫鬟回雪正站在窗内,为镜前的小姐理鬓梳妆。
这卢家的孟小姐,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好颜色。初见之人,莫不醉心于其风姿。可樊仲荣却不敢多看一眼,忙低眉敛目,恭声回报。
言毕,窗口飘出一声轻笑。小姐慵懒地笑道:“来得,倒比我料的早了些。”
却说那曾怀义,几乎一夜未得睡,候在门房内闲坐下来,少不得深思困倦。初次登门,照旧先在门房里上下打点了一番,又要了极酽的茶来,强自醒神。
这卢家小姐之前就没收谢仪,此番到了绥陵也不露面,想必也不会见他。但他好歹得亲自来这趟,聊表敬意,日后还得想法买通府里人,打听实在了才是。
两盏酽茶下去,他恍恍惚惚走到了后花园。这梁家大宅的后花园早年就颇有名气,极雅致,尤其是几株远处移栽来的奇木,四季里花叶相继,盛景不绝。树下也每每宴饮不断,丝竹管弦不绝。
忽而,整个花园却没在了火海之中,将夜空都照亮了半边。一条条人影,在其中奔跑扭转、呼号惨叫。屋宇随之倾圮,房舍齐齐倒塌,他的半边身子也发起烫来……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猛地一推,曾怀义猛然一惊,回头看去——原来竟不小心朦胧了过去。一看身上,日头西移,阳光正好晒了他半边身子。
来人传说,小姐请他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