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是糊了十层糊窗纸,徐诺恨铁不成钢,“真诚可不就是耿直?圆滑也不见得真诚,大多会伪装。”
宋涟清收回帕子,认真道:“非也,我打个比方,耿直的人像山峰,棱角分明,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可横看成岭侧成峰,世间事态不能一概而论,但圆滑真诚却不同。”
“这样的人知你心中有丘壑,会将机会赠予你,但绝不会干预你前行,但若实在处于危难,他亦会出以援手,却从不邀功。”
“人的皮囊锋棱挺括相当好看,但脾性却不行,所以我更欢喜像水波一样的人,至情却温柔。”
徐诺若有所思,静听她抒发,宋涟清陷入思绪,“但太圆滑也不甚好。”
“弯弯绕绕,譬如他在新州遇见扮作郎君的阿姊,分明心里吃味,话里却是这位郎君长得比他俊俏……”
宋涟清猛然抽神消音,徐诺促狭的目光打量过来,她掩饰着烫了几片羊肉,“总之,思淼是位好郎君。”
她既认定了披层“蓝颜知己”身份的裴照林,徐诺再不好有什么反驳之语,“好,阿姊等着你们的喜宴。”
平心而论,两人才貌家世般配,称得上佳偶良缘,徐诺不忍直言拆散,只是作为知情不报者,她绞着筷箸,愧疚难安。
两位小娘子青梅同窗,情同姊妹,比宋涟清平南侯府的几位表姊妹还要亲近许多。
这般想着,她打消请两位舅母出面的念头,闪着星星眼,“不若由阿姊来当我的母亲吧。”
徐诺嗓子一噎,暗道:母亲这么好当吗?涟涟同他这么心有灵犀吗?
倏尔,她心生一计。
*
自斩杀朱遇、冯质朴,抄没陆家,重兵严守陆太后,朝中太平许多,开春恰迎三年一次春闱,礼部呈上诸多事宜的初稿,朱屹借此连开三年恩科。
诏书既出,满大邺奔走相告,各府诸生打了鸡血般挑灯夜战,原本犹豫下场的举子旋即坚定上京。
宋府也收到了封远亲书信,出自崔婉瑛母家青州崔氏,句句客气,大意:崔家五郎崔澈进京赶考,求个照应。
宋涟清念着“照应”,心里不是滋味,她并非伤感之人,但她回京时申冤惨遭外祖家拒绝相助,她真真伤透了心,立马修书让崔澈放心来。
如今徐诺阿姊为她出面议亲,宋涟清这两日时常心有犹豫,待成婚时日定下,可要告知平南侯府?
步入腊月,夜间京师朔风呼啸。
炉子里,银丝炭火不断,宋涟清没多冷,只披了件夹袄,案前烛焰愈燃愈弱,她倦意上涌,眼眶里盈着泪花。
她捏盏红烛,绕过闺房里的那扇青山翠影屏风,置红烛于床边的小箱柜上。
呵欠连连,泪眼模糊,待掀被躺下,她正欲吹灭红烛,隔着薄薄的衣料,腿边陡然磕到个尖锐的硬物。
她疼得轻“嘶”了一声,有些恼,摸出一瞧,绛红滚金的小册子,隶书“庚谱”二字。
宋涟清面上的喜悦霎时溢出,自言道:“真好,已然走到交换庚贴。”
她细细摩挲着滚金纹路,喜悦过后,心尖飘着疑云,她院里的小娘子们个个谨慎如斯,将庚帖压在她的被底下,为何不知会她一声?
冬日严寒,她早早叫人歇下了,这会儿问不到半个人,好奇逐渐占据思绪,说来,她确实不知晓思淼的生辰。
她矜矜展开册子,一页一页展至最后几页,眼眸里的光骤然熄灭!
相攸生裴照林
母梁娫
父裴铭
敬书
脑海狂风暴雨轰隆隆,宋涟清唇角却像涂了层糯米灰浆,笑容粘成一片,僵得生疼。
“不……不是堂兄吗?为……为何是本人?!”
双手颤抖个不停,她反复查看五遍有余,朱纸墨字,规整板正,仍旧“裴照林”三字。
她嫁的郎君怎么会是裴照林?!
窗外朔风凄厉哀嚎起来,宋涟清手里的庚帖掉落,当年一身孝衣的傲慢少年重现。
“何以动怒?宋娘子亲恩不顾,照林替你披麻戴孝,焚稿谢罪,告慰亡灵,何错之有?!”
“地舆地舆,你一个小娘子究竟能钻研出什么?”
“宋涟清,像你这般薄情寡义之人,我裴照林此生绝不会同你成亲!”
……
宋涟清半晌抽离思绪,炽烈怒火烧得唇舌干燥,她下床饮了杯凉茶。
她先前视他为伯乐、知己,以为他爱惨了她,而今知晓他是幼时宿敌,只觉得可笑至极。
她怒极反笑道:“当日严词决绝,如今又为何费尽心机?”
什么情窦初开,什么暗恋手札,宋涟清统统抛至脑后,她枯坐在床头,倦意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