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中有抱剑而立的侠客,也有闭目捻诀的道士。
沈出莹裹着件半旧的灰布衫,站在队头,脚下碾着一粒石子,骨碌碌地滚过来,又骨碌碌地滚过去。
“嗒”的一声,沈出莹踢开碎石,心中默算时辰,暗忖考官可能问寻之事。忽闻身后人声骚动,回首间,一道瘦高身影已蛮横挤至身前。
“让道。”那人头也不回,语气轻慢。
沈出莹皱眉,抬头打量——这人穿着刻意做旧的衣裳,却仍能看出是官家子弟的样式。他站姿松散,脖颈微昂,活脱脱是横行惯了的京城纨绔子弟。
“这位兄台,队尾在后面。”她伸手轻叩对方肩头。
那人侧目,易容后的面容平平无奇,眼中倨傲却藏不住。他上下扫了沈出莹一眼,嗤笑一声:“小兄弟,你这身板,进了缉妖司也是枉送性命,不若让我先行,省得耽误时辰。”
“排队。”沈出莹不退不让,”或者我帮你排,用脸着地的那种排法。”
对方眯了眯眼,似乎没想到他敢顶撞,语气渐冷:“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不知,脸易容了。”沈出莹淡淡道,“易容了还要别人猜,什么怪癖。”
这话似戳中痛处,对方骤然变色,猛地推来:“找死!”
沈出莹没硬接,只是侧身一让,同时足尖悄无声息地往前一递。
“你!!”
那人推空的力道收势不及,又被绊了个正着,竟直挺挺往前扑去。眼看要摔个嘴啃泥,慌忙间抓住前面人的衣带才堪堪稳住。被拽的壮汉抬头怒目而视,他顿时气红了脸。
沈出莹负手而立,唇角勾起一抹清晰的弧度。
那人又正欲发作,这时……
“吱呀”一声。
朱红色大门徐徐敞开,人声顿寂。
一人率先从门内迈出,眼如寒刃,目光冷冷扫来。鸦羽睫下眸光沉沉,却又在深处凝着点星芒似的光。
一副谪仙相,偏生九幽寒。
队伍中有人惊呼:“这是少卿大人……”
沈出莹暗暗一惊,之前在阴山天色深沉,根本没看清裴晟的模样……
只一个照面,方才还嚣张的纨绔顿时面如土色,身体僵住,随即仿佛反应过来,缩着脖子想往队尾钻。
沈出莹眼疾手快拽住他后领:“兄台别走啊,不是要插队吗?”
别走别走,千万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放开!”纨绔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让你插队,你别动了。”沈出莹扯着对方后领,急道。
纨绔以为沈出莹是在明里暗里羞辱他,急得脸上青红交加,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偏生还挣不开他!
纨绔心说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
裴晟目光扫过这场闹剧,在沈出莹脸上停留一瞬,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径自走向录名处。
仪门后,录名处摆着一张榆木案,案后坐着两个人。
左边是个精瘦身板黝黑皮肤的年轻人,架着一口洛阳腔:“各位到这边来!”
案桌右边则是裴晟,其人肤色极白,却非文士苍白,而是像鞘中刃,雪里松,冷而沉。
他膝上伏着只黑猫,肥得惊人,皮毛油亮如缎。那猫尾尖偶尔一勾,缠住他半露的腕骨。
“姓名?”录名人也不抬地问道。
“刘、刘……”纨绔觑着裴晟的神色,支支吾吾。
裴晟轻笑一声,道:“下一个。”
录名人对着纨绔歉意一笑,复述道:“下一个!”
纨绔气急,却不好发作,指节攥的青白一声不吭往队尾去了。
沈出莹缓步上前,在案前站定:“大人好。”
录名人刚要开口,裴晟先一步道:“姓名。”
“在下吴兴人,名叫沈七。”沈出莹脸不红,心不跳道。
她报的是母家姓氏与行第。六年前那场灭门惨案后,“沈出莹”这个名字就随着沈氏满门一起葬在了乱葬岗。
裴晟凤眸微眯:“吴兴沈氏?”
“大人明鉴,在下是沈家远支,自幼长在陇西。”沈出莹拱手。
“年岁几何?”裴晟问。
“一十有九。”沈出莹垂眸作答。
“婚配否?”裴晟一手顺着黑猫的毛,忽然话锋一转。
沈出莹一时间拿不准裴晟是什么意思,只好咬了咬牙,如实告知:“未曾。”
闻言,裴晟似乎敛去兴致,又成了录名人身旁一散人。
录名人于是朝沈出莹解释道:“我们缉妖司年年招新纳贤……新人一半都会折在第一年,因而我们更加倾向于录用无亲无故之人。”
出身平凡,无亲无故,沈出莹自觉已经踏入第一条门槛了。
“刚刚是我误会大人了,在下愚钝。”沈出莹顿了顿,继续道:“家父家母在世时,曾以捉妖为生,小人常年跟在父母身边奔波,略懂些捉妖之术。”
略有本领,小有所成,第二道门槛也轻松踏入。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黑猫倏地从裴晟膝头跃起,肥硕的身躯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榆木案上。
录名人吓得往后一仰,惊呼出声:“猫大人今日怎么……”
不由分说,黑猫已扑向沈出莹!
她下意识抬手,黑猫竟顺着她手臂攀上肩头,油亮的黑毛蹭过下巴,猫爪在她衣襟上踩了踩。
沈出莹硬着头皮去接,猫黑就着她臂弯里打了个滚,露出雪白的肚皮,还颇为谄媚地叫了一声。
这一幕让周围的人群都惊呆了,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录名人侧头看向身边人:“少卿大人……”
“沈七,”裴晟眸光微动,漆黑眼眸盯着沈出莹,悠悠开口,“你为何想要加入缉妖司?”
沈出莹感到黑猫的尾巴尖在她腕间轻轻一勾,那触感让她心尖微微发颤。
一种莫名的直觉涌上心头:她不能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