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奈布哈尼相视一眼,面带微笑地把他按了回去。哲巴尔则正义凛然地掰开王子殿下的嘴巴,二话不说往进直灌药,脸上俨然是一副“文死谏武死战”、即便多有得罪也要得罪到底的忠贞神情。
接下来的好几天,达玛拉的病床前都大致上演着如上情节。我是后来听奈布哈尼转述的,其中不无他绘声绘色的描述成分。
由于苏丹的耐心有限,我很快离开营帐,投入到伴君枕席的夜班工作里,还要兼顾一国之君的心理疏导,忙得如陀螺般旋转也顾不上关心达玛拉如何。
因为负伤,达玛拉无形之间失去了继续参与狩猎的行动力,苏丹再也没提过“白狮子”一类的鬼话,夜深人静时睡得更踏实了一些。我的压力减轻不少。
可是,那头为王都所有贵族青年魂牵梦萦的、代表了功名与荣耀的白狮子,却好像随着这次达玛拉遇刺的变故一并失踪了。此后的几天竟然再没有一个人找到它的迹象。
王场看似开阔,实际上四周被篱墙与铁骑层层封锁。苏丹阴沉着脸下令士兵搜索狮子的下落,直到王离开宫廷的时日已经濒临祖训规定的极限,不得不起驾回宫。
这场狩猎也成为了古今罕有的一次悬事。神殿祭司依照占卜得出,这是一个不详的征兆。
乌云笼罩王都。就像在印证祭司们的看法一样,四月始,距离王都五十五里的一座独立城市发生了动乱。
苏丹下诏要求阿伊莎妃的儿子亚塔王子和达玛拉共同领军攻下那座城池,镇压叛军。
介时达玛拉的伤势没有好全,堪堪只能撑着拐杖、在旁人的搀扶下走路而已,还是我替他代行了接领君令的礼仪。
苏丹啊苏丹,颁布命令的那一刻,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我沉思着接过文书,抚摸上面凹凸不平的朱砂印,多么像纸面破开的伤口流出了血液。
我亲爱的、多疑而不自知的枕边人,你是否希望你的孩子就这样死在远方的战场。
达玛拉静静地听着宦官的宣读,一动也不动。在我悲哀地望向他时,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似的将长发掀到脑后,咧嘴朝我露出了粲然的、意味不明的笑。
当晚,阿伊莎听闻风声忧心忡忡地请我密谈。涉及到亚塔的事情她总是格外上心,宁愿咽下从前没消的很多气与我道歉和解。
我本来想让她快滚,但这份敌意又随着一袋沉甸甸压在掌心的金币一并压了下去。
我热烈地接待了我尊贵的客人。
阿伊莎涕泗横飞地讲述了战场的危险和心中的忧虑。而后她反问我:“哈沃西亚妃,您莫非一点也不发愁吗?我听说敌军会砍下对方的左耳用来邀功领赏。亚塔不能到那种地方。”
我想安慰她,却发现我们根本无法共情。如果这时候告诉一位母亲“没关系的达玛拉早就出征过几回了还不是好好的……”未免太过没心没肺。
于是我顺着她问,“您说的对,战争是难以预测的,所以您的诉求是什么呢?”
阿伊莎用手点着下巴想了想,我不确信她是真的在思考还是陷入了自己的想象:“我的儿子不应该带兵打仗,他这辈子找个富有的女领主入赘做个普通王子就很好了……”
我清了清嗓子提醒她:“短期内的,我能实现的。”
“对了……首先他得留着命才有机会选妻子。”阿伊莎如梦方醒,“哈沃西亚,请你去求纯净之神庇护亚塔平安归来吧,主祭司一定愿意帮你的。”
顺带一提,这些年我仍旧会间歇性复发昏厥,需要靠纯净者的力量驱散这个症状。当然,这个过程中还或多或少地被迫听了来自恶趣味神灵加密的危险暴论,我越来越怀疑这个神的成分。
后来某一次上朝时,我的病症据说比平日更加危急。恰好伊曼当天出席了朝廷,见此紧急举行了参神仪式让情况转危为安。
从此王都就阴差阳错地流传起一条传闻,哈沃西亚是一名虔诚的纯净教会信徒,并深受主祭司的认可。
阿伊莎显然也受了流言的影响,但其实我和伊曼只是私交甚浅的医患关系。战事胜败应该属于国运范畴,托人办这么大的事,且不说能不能办成,人情也未必够用。
我犹豫了一下,提议道:“为什么不先请求苏丹收回成命呢?”
“你果真是个疯子!”阿伊莎闻言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我。
“你是怎么想的,难不成伊曼会比苏丹更可怕吗?”
继而她如数家珍地向我普及了最近几年来苏丹屠戮了多少旧臣,名单长得简直像背贯口,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苏丹是一位极其残酷的君王,且言出必行、说一不二。
阿伊莎说,她是来求我办事儿的,不是来跟我玩儿命的。
“如果你敢把任何退缩的意图捅到苏丹面前,那就独自找死去吧,别带上我。”
我觉得她有些言过其实,但人不应太和甲方较劲。
在金钱的作用下,我马上改口说自己这就准备动身去神殿一趟,请她等着我一定尽力把事情办好。
也算达玛拉的运气不错,我想到纯净圣谕应该能治愈他的腿伤,打算在这一次行程里带上他。总归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不可能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我非常矛盾地希望将来的苏丹死在国家最需要他死的时候,又真心祝愿此刻的达玛拉能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