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玛拉策马而去的背影变成天空下的一个小点,就像一颗沉入湖水的石子彻底消失在碧蓝水面之下,我心情也一并沉溺于水底汹涌的暗流。
夜晚是狩猎暂歇的时刻,宴会上充斥着难得的轻松。
苏丹的近卫伴着二弦琴的调子舞起剑舞,鲜艳的衣衫在春寒料峭之中像火一样舞动。已然自得忘形的王贵们举着酒壶,可能想学着那副丰神俊逸的姿态扭动几下,最终在欢笑之余洒出大半的酒水沾湿脚边的绫罗。
在围场一派歌舞升平的欢乐中,唯有苏丹寂默无声。我感到他的手掌搭在胯间传来不可回避的体温,指尖随着节奏一下、一下,敲打着我腰带上的金色圆片。
直到某一段副歌,节拍忽然停住,这意味着苏丹又陷入突如其来的沉思中了。
“王?”我拍了拍他的手背,试图让他明白我还陪在身边。
苏丹从忧郁的神游中短暂地抽回神,却没有说话,眸光缓缓流转,落在了我的小腹。而后,他将脸埋在了我的肌肤之内,似乎叹了口气:“早些休息吧。”
他像一座巍然将倾的山峦拔地而起,一步一顿地离开王座。那双往日总笑里藏刀的眼里透出日渐浓郁的低落。
苏丹仰倒在寝殿柔软的丝绸垫,双目放空地望着上空的浮雕静了一会儿,在我走近时,又忽而打着滚躺进床榻里侧,顺势扯住我腰间蛛网一般的身体链。
“哈沃西亚,守着我好吗?”
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任由他勾着链子的力度而去、还是自然而然地就想靠在他的身边。
不过作为苏丹最知心的走狗,多年来培养出的习惯致使我第一时间柔柔地安慰:“王,您放心睡好了,除了您身边我哪儿都不去。”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我都必须这么做。
他闭上亮金色的眸子,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
寝殿的蜡烛闪着和他的眼瞳一样橘黄的、诡谲的火光,我望着它们就好像又在与苏丹对视,心中一时间有些怅然。
以前的苏丹绝不会如此多愁善感、情意缠绵,他一向喜欢直奔主题地索取,而后一干二净地舍弃。但也许是近日接连的噩梦,诅咒的恐惧在他心间逐渐加剧了,苏丹越来越患得患失。
依稀记得,达玛拉夺权的关键因素是一位公主向他透露了苏丹的“作战计划”,他在将军哥哥与四近卫们的支持下成功弑父杀兄。至于现任苏丹是如何被达玛拉推翻王位,在此之后又下落如何,原作没有详细地写过。
但以我现在的了解,苏丹好像远没有到那么暴虐无道、非反不可的地步——至少完全按照帝国的社会公认观念,把奴隶排除在人籍之外的话是如此。
那就非常奇怪了。达玛拉作为王子中的佼佼者,即便没有立为王储,熬死老子之后登基的胜面也很大……不管怎么说,继位都比篡位好啊!除非达玛拉没自信自己一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能活得过奔三追四的苏丹?
真是想象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他们一步步落入父子之争的地步。
“哈沃西亚……”我正思考得出神,被苏丹沉重的语气喊得陡然一惊,赶忙低头查看,才发现这是他在梦中呓语。
“一直陪着我吧……”
“……”
藕丝般纤细的月光从厚重的丝绒帷幕缝隙渗透进来,缠绕在苏丹的眉目之间,为骨骼硬挺的锋角镀上一道银边。达玛拉必定是遗传了父亲的样貌,两个人有着如出一辙的深邃的眼窝。
苏丹的睫毛藏在眼窝之下,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颤动着,像一只何其困苦的、被包裹在浓琥珀中的蝴蝶。我无奈地瞧着他,熟睡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一缕我的金发,看着看着,喉咙里突然就泛起酸涩的味道。
他的衣襟总有一股极其浓郁的麝香,我几乎习惯将这味道等同于苏丹、权柄和荣耀。它令人畏惧、令人安心、令人顺从又痛恨。
在此之余,还有一份如此晦涩的不舍。一阵极其迷茫的混沌笼罩着夜晚,我惊慌失措地思考着:难道自己放不下苏丹吗?
我觉得,我应当是不够喜欢他的,我们大部分时间充斥着虚与委蛇的情欲。但毕竟也有五六年了,哪怕是陌生人天天睡在一起——何况睡得还不赖——也该有些感情。
这感情虽不够使我在侍奉苏丹时感到快乐,却足以让我痛苦。明知道将来很可能会见证怎样的结局,我却不能说服自己释怀。
唉,怪我活该。
常言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果在一开始,人与人之间未来得及建立千丝万缕的联系时,我一定不会不舍。
可人类毕竟是感性的动物,是我选择了延续这段生命以及在这座国家的生活,就注定无法对接触过的所有人和事物都作壁上观。
奈布哈尼,可爱。卧德丽的梦想,可爱。阿伊莎妃在宫里隔三差五被我气得嘴歪眼斜,可爱。就连满腹坏招专往朝臣子民身上使的苏丹也有可爱之处。达玛拉,自然也很可爱。
或许在此的经历将会像一场绮丽的恶梦久久地伴随着我,供我在中国的日子里回味余生吧……
说来也挺超前的,我连将来到达中国以后可能会有的心结都想好了,然而这段旅程其实还八字没一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