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宅院名牌匾一如颍州,不过殷素所住之处提了东阁之名,此院有一塘池,来时枯荷簇团,沈却瞧见刻意叫人只收拾干净岸边杂草。
此院不知引得何处泉水,数年数月池清依旧,唯浮胡叶漂浮,叫人捞整好,也算作一隅好景致。
大多时候,她都坐在檐下,静静观望水波之上枯直不动的残荷。
一猫一人,安安静静。
沈却时常远远立在门下,盯着那处框景。
此地不是颍州,纵使置设相似,可望景者心境不同。
她不再寥落寂寂,反内敛于心,变得舒然。
非安定有所的舒然,而是像望清前路,规妥好前路的舒然。
此刻他若踱步上前,殷素必然会移目而笑,就像此刻般——
“表兄怎么来了?”
纵使知晓答案,他会恍惚沉思,是不是窥得未曾见过的十三载。
见沈却不答,殷素再次移回视线,轻吐出口气,白雾浮空转瞬消弭,她语调似含轻快,“如今,我难得感得一丝兴奋与雀跃。太期盼杨知微寻到李予,昨夜我梦见他了,从幽州一路到上元,我梦见过太多眼睁睁死于目下的亲人、朋友、将士,独独没有他。”
“少时杨老先生曾做过解梦师,他说死去的人会清晰入梦,他们留恋在世的亲人,也害怕被遗忘,所以才会拼命、拼命洗净自己的面,可活人不会。”
“他们面目朦胧,在梦里望不清,即使你知晓是他。”
她微微扬颌,盯着风中轻晃枯荷,“他一定还活着,即使我一辈子寻不到他。”
沈却因此话而侧眸。
轻风中那张脸已褪去初见的苍白,隐有血气浅浮。
“即使卷入杨吴的争斗中么?”他仍旧,说了句让自己也厌恶的话。
一遍遍地叩问,叫他自己也恍觉可笑。
怎么总做失信人呢?
“总不能做完了想做之事,便一辈子碌碌无为吧。”殷素依旧带笑,“当了半辈子虞候,去做做幕僚,也未尝不好。”
不可否认,她着迷与人相谋相猜的时刻,不论是猜兵马所驻,还是猜敌人心思。
杀敌见血是叫身体兴奋搏动,可谋思,是叫整个心都颤栗。
她赢下过许多漂亮仗,几乎从未见输。
战事谋人,乃她最擅长的本事。
沈却眉眼稍霁,这场梦将殷素神思上捧,变作他从未见过的样貌。
他随着她一道,远望池水上的风致。
而东阁门外,所立之人再次不同。
孙若絮盯向那处框景,天光照亮一切,独暗衬檐下一坐一立。
她心绪却缓变得漂浮。
袖下那张沾水的信纸被她攥紧,继而捏作一团淹没于火舌间。
大雨忽落,来得汹涌。
苍天一瞬间被太多眼眸注视,似是羞赧,缓叫浮云半遮。
急垂变作缓,风却不减。
瓷翁内烧了半大面的信纸被卷带出,翻滚几载,转静躺落案角边。
可主人,早已顶着风雨而离。
“二月尾的天也如此作怪?”殷素望天,“还未曾见过淮南的春光。”
“我亦未曾见过。”
沈却接着道:“听说淮南的春日来得早,叫人明媚。”
殷素细品“明媚”二字,将侧目却忽而一顿,视线随即略过他朝更远处落去。
翠柳端着木碟,正迎着雨丝款款而来。
“二娘,郎君。”
她走近,搁下新熬煮的汤药与甜饼,又禀:“杨郎君登门,来寻二娘。”
“杨继?”
殷素瞳仁一震,这股力来得准又巧,撑着扶舆起身,甚至没有半分踉跄。
“是杨知微。”她忽而溢笑,望了望沈却,又望向翠柳,肯定道:“是她寻到阿予了。”
她高兴过了头,又忆起初醒时的那场梦,慌忙便要往前走,几乎忘了生要见人的另一个结局——死要见尸。
“二娘。”沈却拉住她,没用什么力,殷素也在他的触及中回头,他目中古井无波,话亦如此,“仔细莫摔着,先喝了汤药,我再推着你去罢。”
“是要坐着素舆去。”殷素转身,抬手将案上汤药一饮而尽,眉头只微皱一瞬便平息。
纵使她已可以起身,也要杨知微跟前,装作身残难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