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间云雪俱散,霜寒依旧。
风为叩门声造势,唯闻敲响清脆,杨继挪着步子抬臂,瞧见是殷素,忙坡着腿退让,问:“虞候怎么寻来了?”
“早已不是虞候,也不必如此唤。”殷素抚膝同他相视一笑,较之初见添了些豁达,“我如今名唤沈意。”
“不论如何,在末将心里,虞候一直是虞候。”他顿目,平直的唇角渐渐微扬,露出一个略微不带苦涩的笑,“但如今,我也该像虞候一样,弃了过往重新活一遭。”
殷素叹了声,笑意缓落,感同身受可一眼看穿杨继紧握不放的情绪,于是她声轻,“我从来舍弃不掉,杨继,我一样的自弃自厌,一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但我慢慢吞咽下来,便开始思索我如今还能做什么。”
“虞候乃大梁过往,此类名号我沾之觉恶,倒不如唤我行第。”
杨继怔然半息。
他心动容,攥着裤衫的指节紧力又松,鲜少垂头的他终于试着盯住那条腿。
或许,也没有那般不堪。
日子依旧流转,光升暗沉,他该少自弃而多坚仰。
殷素声线缓作正色,在杨继怔忪间述清来意。
“阿予的下落,我仍存疑,此番是为他而来。”
“晋兵凶残,竟会放任你于林中自生自灭。”
殷素望向他,“着实古怪。”
那时阿耶手下一都,悉数惨遭屠戮,尸横遍野。晋王是冲着夷平幽州城的心思杀入内,况其军中尚盐尸风正盛。
“我倒地时,隐约见晋兵立河边张望,大放厥词。”杨继顺着殷素的话回忆,一道心绪寂寂,“昏醒过后,身边只余李判官一人,不见晋兵。”
殷素隐有不安,却也难言不安处在何。
幽州雨丝长久延绵不绝,自身淋心,浇得她惶恐不寒而栗。
同杨继一道默然而立者,还有沈却。
他垂眸,见殷素侧颜忧忧,坐立不安为一人。
李予。
沈却不禁心里琢磨此名。
究竟是何等人可得她如此挂怀,以至四载相处,虽非一脉所出,然思逾手足。
寂寂神游间,他闻得杨继再度开口。
“如今坊间兴起的传讯,二娘可有听闻?”杨继改口磕磕绊绊,倒有些赧然,忙接着后话禀:“听说后梁已亡李存季之手,他入开封府出榜安民,又将洛阳,定为都城。”
殷素神色空茫一瞬,复脱口问:“朱奇与陈伯呢?”
此一问,惹得孙若絮也扭头。
杨继问:“二娘、此前竟见过陈将军么?”
殷素摇头,“未与陈伯相见,但知晓他起兵而反,却不晓得后事。”
“陈使君反了,大梁内乱,李存季乘虚而入围了开封府,朱奇自刭。”他很快道出结局,复又望向殷素,“陈平易归顺唐,赐号竭忠定难建国功臣。”
屋中人皆分外清晰敏锐捕捉到他称谓间的转变。
竭忠定难,历代笼络人心的赐号,此刻于他口中而出,竟显得轻飘如絮。
“灭梁投晋。”殷素笑了声,只觉幽州这口气卡在胸腔内,似鱼刺,钝痛刮喉,不上不下,不致命般得挠刺。
里应外合,亦或局势所迫?
此二猜想落陈平易身,几乎生不出疑心。
“纵他曾与节帅交好,但如今投晋,在我这处便是仇敌,若相见亦是抽刀毫不手软。”杨继撇开脸,刻意忽视她面中神情。
“杨继,我是一定会北上幽州的。”
他听出殷素言外之意,陈平易在唐或可助力。但他仍旧不甘,直直抬头,“可二娘并不知晓陈平易究竟是心向何处?他若处境艰难,不得新帝信任,他若要讨李存季的欢心,我们入境便是砧板鱼肉。”
幽州旧往,杨继常听殷将军提及他,那时不喜埋于心,从不悬口。如今万事如此,然人不变,不喜自然披露于前。
他几乎用尽了揣摩,“屠了一整座城,只为了从大梁脱身,借着平叛放晋军入城,此一等的投诚令,天上地下再寻不出一人!狠绝至此,筹谋至此,这样的人何敢与之谈情谊!”
殷素眼神一顿,缓飘忽不定,也是在此刻,闻杨继此言,她才忽而生了几分动摇。
开始期望杨知微,能寻到李予的讯息。
如杨继所言,陈伯乃聪绝人,善转圜,他无妻无儿孑然一身,她无权叫陈伯倒戈,也不愿再落他人檐下,倒不如与杨知微周旋。
至少,她尚能与之势均力敌。
殷素回神略过一切,转提杨知微,“杨继,这些时日,你可能盯着些坊间有关吴王的传闻,我想弄清楚,她如今欲做何打算。”
“怎么忽而提及吴女主?”杨继摸不着头脑,只道:“不过二娘吩咐,我自尽心去办,上元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二娘若是想与吴女主打交道,只怕是误投门庭。”
且先不提杨吴实权谁握于手,只提武宁镇徐州彭城的初遇,这位女娘在他眼中,乃是一样的不喜。
“她于我有益,能寻到阿予的下落。”殷素未多解释,“若明楼挂起绯帜,一定要来沈宅告知我。”
沈却视线却缓落她身。
原来,那日布肆之谈,仍旧是为了李予。
殷素莫非,应下了什么事?
他唇角微动,欲启声,终是忍了忍。
一路待风拂衣,暖落身,回宅后阁中只余他二人时,才忍不住问出声——
“二娘那日还是应下了她?”
未问何事,只道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