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刻,他听完便觉得今无风的愿望还不够周全:“只‘今天’无风够吗?为何不叫‘日日无风’?”
今无风冲形玉扔出一个泥点子,在一阵慌乱的躲避声中,捡起一只被震塌成泥饼的罐子,缓慢地捋直:“你自己说说,这名字好听吗?”
过了一会儿形玉又坐回来,额头正中粘着泥,抿嘴不说话,是赌气时的模样。
今无风于是痛苦地想:你看,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只是好奇,最多有些依恋。
而我是个随时要如风归去的亡人。
他纵使心里翻江倒海,言语中却透不出半分,甚至忍住了不去抹他额上污秽,只说:“今日无风,便是日日无风。”
于是,形玉以为“希冀”是今无风居安思危时的祈愿,他便也跟着祈愿,对着飞星的流光和年节时凡间放飞的长灯,求一个永恒的太平盛世。
直到多年后,观空上了山,总在黑岩上打坐、沉思,或者对着手中纸笔,眉头紧锁,形玉才知“希冀”也有可能是长久的求而不得。
“你既知自己执念颇深,诸多烦恼皆源于此,有意放下,只观这世间至空之处,那么不去理什么魔、什么煞便好,为何犹疑?”
观空才来山上不久,与形玉不怎相熟,形玉问得突然,他一时不知怎么答。
“犹疑……你既然看出我犹疑,便也能明白‘放下’不是容易之事。”
形玉确实知道不易,方才嘴上发问,心底却当是一次自省。
他想:原来不止我放不下。
两个放不下的人,晒着凉凉的月光,各有各的心事。
*
形玉这两年想不明白的事渐多,全与今无风有关,心里惴惴,有种踩在绳索上前行、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悬崖的感觉。
今无风时而站在绳索尽头,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坏心地用脚尖颠弄绳节,引他坠落。时而又在绳上铺层木板,像个正人君子,坦荡做派,让他既安心又不悦。
形玉时常拿出“妄心”照一照,始终入不了梦,便愈发迷茫。
今无风偷偷瞧见多次,每次都觉得自己卑鄙,心里却着实愉悦。
他向来喜欢做些东西,一开始是秋千、滑道,后来是陶泥、瓷器,有时没日没夜连做三天,做出百来个器皿、摆件,才舍得去睡,一睡又是三天。
这些东西煅烧后,今无风只挑几个满意的留下,其余全拿到山外,说是卖了,卖得的钱添了钱袋,带形玉上饭馆用。
枯麻岛生出宝物后,他受了启发,又打起造法器的主意,小打小闹地先做了一些把玩的、观赏的,给宝器贩子的时候就说是从枯麻岛寻来的,能卖得贵许多。
今无风正经做来使用的宝物,第一样便是“妄心”镜,但并不是给形玉的,而是给他自己——那是他的虚妄之念,入一场只有他和形玉的欢梦。
只是因为形玉意外见了、问了,他才顺势骗了,好让形玉看不清、断了念想。
形玉信了。
世间所有人也都信了。
今无风却不知自己是对是错。
等到多年以后,涂灵和观空都走了,今无风的死气也已经多到纯靠法力敛不住的地步。
他在与形玉下山前,取了十方山、亡石刀下的露水,以及同尘山上的,混合着做了“蜉蝣”,每日饮一滴。一瓶空了,便回十方卸了死气,再做一瓶。
他曾经以为,到他消散之前,也就这样了。
直到他再一次遇到了梦貘。
那是灭世之祸前,形玉最后一次上同尘山时,两人小住了几日,今无风便又在竹林里鼓弄,用杵子在巴掌大的石臼里反复捣一颗奶白色的牙。
“你养新小孩儿了?”
形玉不知为什么,有些阴阳怪气,语气上带了几分今无风平日的口吻。
今无风不起浪用力压着逐渐翘起的嘴角,答说:“……梦貘上颚中藏的暗牙。”
“梦貘何时来过?”
“上个月,我出同尘山时,”今无风将牙碾成粉末,还要再往细了磨,怕被风吹散了,一摆手停了山顶的风,然后厚颜无耻地说,“‘妄心’对你无用,我再试试这个。”
梦貘的牙不算坚硬,以今无风的力气,随手捣弄就行,他却做得细致,碾了整夜,眼里、手中透着百般珍视。
磨成后,特意用竹叶包好,却不给形玉,反而塞进了自己的袖袋:“挑个好日子再给你。”
形玉很久没回同尘山,自然也很久没有仔细看山景。此时天欲亮,云奴还藏在柏木中安眠,山林之中的鸟兽悄无声音,星星逐渐隐去光辉,如盘的圆月下了枝头,偌大的世间仿佛只剩下他与今无风两人。
形玉只当这是普通的一天,等着日出、日升,然后和云奴说说他望不见的世事。
今无风却抖抖黑袍,站到形玉身侧,揣着手、反复在袖中捏那袋粉末,
“……给这宝物取个名吧?”
今无风坐立不安,便开始无话找话。
形玉不知道他怎么了,默默想了一会儿,不太自信地说:“白沫?”
今无风笑了。
这名字取得,与涂灵一脉相承。
“叫‘欢梦’吧?”
你曾入我欢梦,也该得一场属于自己的。
话间,旭日初升,山林明暗交错,大小叶片替了远近星辰。形玉的左脸透了光,润成皎洁明玉,是间隔了日与月的第三星宿。
世间一切都豁然开朗,今无风却突然转过半身,面西而立,在阴暗处隐去面容。
上神终究抵挡不住渴望,默念一声“自在随心”,心甘情愿沉入欲海,做了水神虔诚的信徒。
“形玉,你信不信?闭上眼睛,也能看到日出”。
形玉于是闭了眼,今无风也微微低了头。
在十方之下,同尘山巅,他们相拥而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