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阴世降临,已有三月。
那日形玉效仿前次作法,扬出手中死心之水,化作一场浓雾,再次替了一魂二魄,保全了众生神智。
再加上不知为何,灭世之祸塑成的古阴世始终未与如今的新阴世相融合,在两者间来往进出仍要通过枯树。
而知晓这一点的人少之又少,以致于这世界似乎并未发生什么改变,仿佛孟季安之前所说“尽死等于未死”的想法根本就是一次富有远见的预言。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些胎光受损的罪徒,整日痛苦地“吱哇”乱叫,扰人清静,被樊诚扔进雁横山庄交由君笑收押。
雁横山庄和中空的雁横岭如今被改造成了一座庞大的地下牢狱,荣致之流皆被关押于此,等胎光圆满,惩戒结束,才会被放出去。
而这些事,形玉并不知晓。
大癸山深潭中的魂魄归来后,他入了梦,这一睡便是两月有余。丢失的记忆与现世的经历匆匆融合,他便急着醒来,从同尘山取了画册。
那张画了他肖像的末页,残留了一丝梦貘暗牙的气味。今无风最终还是送出了“欢梦”,就在他消散的那一天,也是他口中所说的“好日子”。
“欢梦”顺着形玉的呼吸,流进他的血液,使他一梦万年,也忘了爱恨往事,却永远在他缺失的心上落了一个无底的洞。
初冬将至,霜雪比从前来得更早、更多,佘菁从雁横山庄回来那天,从不下雪的吴州也迎来了第一次飘雪。
“幻觉”的屋顶盖了薄薄一层软被,爬高的猫也不习惯地缩起脚,刚踩出四五个梅花印便跳下来,躺门口藤椅上,伸个懒腰晒太阳,半睁半闭的双眼一蓝一绿,让它像极了西域贵族。
孟季安不在,花海便由形玉维系,用死气幻化出的野玫瑰、紫云英与从前的别无二致。
原先的客人还是照常光顾,新一届的吴州大学美术生偶尔也来写生。
有熟客唤形玉“小老板”,打听孟季安的去处,形玉答不出来,幸好有于楚编了个大老板云游四海去的故事,挡了出去。
但从那以后,形玉便总是躲在储物室里不出来,坐着窗口孟季安爱坐的那个位子,看着窗外的树。
当年,同尘山上的枣核被今无风的神识和形玉的生气,夹带着到了吴州,形玉又从大癸山歪脖子枣树上取出了养在公寓,如今种在窗外新挖的池塘边,又到丰收时候。
算起来,与形玉、观空也是旧识,只是熟透的枣没了当年的味道,甜中带苦,吃得他舌根发涩。
即使如此,形玉还是每日摘下一颗来尝,就像等今无风一样,等着枣子变甜,然后又一次次失望,抱着亡石可怜兮兮地抱怨:“今无风,枣树长残了。”
亡石不言不语,一动不动。
“形玉,我回来了。”
佘菁不怕冷,但一冷就犯困,于是穿了一套过膝的裘皮大衣,头上带一个羊毛卷筒帽,脚踩雪地靴,整个人毛茸茸的,只有大衣和靴子间裸露了五公分小腿,那是她最后的倔犟。
她臃肿如熊的身躯在门外一站,将储物间的门挡得严严实实,虽然看起来嚣张,但说话却轻声细语,难得有些小心翼翼中的温柔。
形玉把枣核吐出,用水洗尽后放进一个玻璃小罐:“你的舌头好了吗?”
佘菁骚话说太多,又贯会骗男人,真情假意来者不拒地招揽了一堆,得来金银钱财之类的好处也不少,胎光折损的报应全应在她这张嘴上。
特别是她那条如簧的巧舌,本来就又细又长还分叉,这下一日日往两边裂开,足足耗了三个月才裂到舌根,说也说不出,吃也吃不得,叫她痛不欲生。
听形玉一问,她便应激似的一哆嗦,泼辣本性也随着控制不住的音量跑出来:“别提了别提了,我以后再也不敢钓男人,要不跟着了了和尚出家算了。”
形玉好像笑了一下:“你今年还打算回大癸山冬眠吗?”
佘菁应该早就想好了,答得很快:“不了,我怕睡了一觉起来,世界又变了天。”
形玉默默把玻璃罐放到靠墙的桌沿,没有再转回头来,佘菁才发现一样的玻璃罐摆了一排,每个里面都装满了枣核。
她没再说话,识趣地退了出去。
观空在池边打坐,大冷天穿得单薄,听到佘菁的动静才站起来作揖,随她在室内角落找了个安静处喝茶。
他其实很不习惯现世,但形玉在这儿他不放心,便也留了下来。
“观空行者,有进展吗?”
佘菁离开得有些久,对如今的情况一无所知。
观空答说:“‘回光返照’失败的原因我仍百思不得其解,破局之法尚未寻到,新的问题却不断显现。”
魂魄虽然得以补足,但只限于形玉以心化雾那日便存在的生灵,这几月新生的胎儿各个缺了幽精、雀阴和臭肺,若以此发展下去,不出百年,这世间生灵便会因为没有欲望驱使,沦为与冰冷的钢筋水泥、工厂机器没有区别的社会零件。
佘菁欲言又止。
观空思忖着布了个阵,将两人座下的空间与外头隔去,声音漏不出去半分。
“我想不通,”佘菁终于不用再压着音量说话,“阴世已取代阳世成为正统,又有亡石负责生死两气的运转,连水神也成了死水神,为什么死煞还是不能像从前的活人一样,魂魄俱全地存在呢?”
“今无风本无七情六欲,反手抽了脊骨后才入了凡尘,亡石不过他手中所执用来护形玉的刀,刀无情,所生死气自然也无情。”
“无解吗?”
观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