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在九重天时,曾听工匠神官讲解地材之事,工神当时捧着一块横截面平整的古木,语重心长地说:
“此木,湿千年,干千年,唯独半湿不湿、半干不干,撑不过三年。若用在堤坝,早晚成灾。凡人亦知此理,用此为基,只怕千里一堤,一朝崩塌。”
她那时尚未下界,只觉有趣,没曾细想;今日再忆,却只觉背后发凉。
她立刻起身,转身快步往人群中寻去,目光一扫,便看到了李思成正与几名官员交谈。
“李大人,”她快步走近,低声唤住,“那堆木料里……有蛀坏的虫木。”
李思成一怔,转头看她,眉头皱起:“殿下确定?”
“这木头多是半干半湿,已有腐斑,还未用上堤防,已开始空心。若是再被水浸几日,只怕不到半年,便要崩塌。”
李思成脸色沉了几分,沉声问:“殿下怎么看出来的?”
君笙神色如常:“原来听太傅说过,后来我看书的时候又注意到了,今天也是第一次见。”
李思成没再多问,只点头:“此事重大,我这便与工匠营详查。”
两人说话间,忽听“轰隆”一声巨响自山坡上方传来。
只见不远处山顶堆料的斜坡上,有人失手,竟让一根碗口粗的大木滚落了下来。原木因雨水浸湿,沉重异常,自高处滚落,呼啸带风,径直朝他们二人所在的位置撞来!
“躲开!”李思成低喝一声,但是他一届文臣,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木头落下来。
暗中守着的林桦冲了出来,反手一把将君笙推向一旁,自己同时一个翻身避让。
君笙身子一晃,踉跄后退几步才稳住,抬眼便见那根木头呼啸而下,重重砸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上,泥浆四溅,地面都被砸出了裂痕。
营地一片惊呼,侍卫纷纷冲来。
林桦面色铁青,转身看了眼坡上:“封山!沿着那木料坡上搜一圈,一个人也不能放走。”
李思成也厉色道:“谁放的料?!叫他们统领滚下来见我!”
侍卫领命而去,但君笙却摇了摇头:“搜不到的。”
她垂眸看着那根滚落的木头,低声道:“它是自己裂开的。”
李思成和林桦两人都闻言一怔。
只见那木料原本整实,此刻竟从中间劈开一道深纹,纹理之中,竟是密密麻麻的虫道,像被啃空了的骨髓。
她的声音低下来:“这不是工人疏忽……而是料本身的问题。”
李思成的脸色彻底变了。
若不是这根木头今日落下,等到堤坝竣工之日,这些看似坚固的伪木,就会成为要人命的杀器。
君笙站在那劈裂的木头旁,雨水淋湿她发丝,垂在面颊边。
木头滚落,若是再偏一寸,就算是李思成及时推开,她也会被砸到腿脚;若它落在堤坝里头,那很容易就像叶子牌一样,全部倒塌。
山雨已歇,云却未散,天色沉沉,仿佛山林也隐隐屏息。
君笙抬起头看向木头落下来的位置,那里除了成堆的木料,并没有别人的踪迹。
那是一处简易斜坡,用来存放尚未用上的木材。远远望去,只见杂草间木头横七竖八堆着,表面上看,并无人影——
但风一吹,那草梢动了动,像是有人躲藏过的痕迹。
林桦立刻找人上去调查。
“小林大人不必费劲调查。他敢推木,就不会愚蠢到还留在原地。此人心思慎密,事前踩点、挑时机、选角度,一应精准,不是临时起意。”
“他知道我们不会轻易查出是谁……可若是我们装作没查出来呢?”
李思成眼神一动,他好像明白了公主的想法,沉声道:“殿下是说,设局引他自投罗网?”
林桦还没跟上节奏,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望着两个一副言语如刀的“大人”,在雨中沉声布局,一时间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
他挠了挠后脑勺,低声嘀咕一句:“所以……公主的意思,是查还是不查啊?”
君笙却像没听到似的,只是微微一笑,抬手在林桦的肩上轻拍了两下,像是宽慰,也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查,自然是要查的。”她回头朝李思成点头,声音柔软,语意却锋利如刀,“但不能明着查。”
她走到那片松动的木堆前站定,抬眸望着坡上层叠堆放的木料,雨水顺着她额角滑落至下颌,却丝毫未打乱她眉间的从容。
“背后的人知道我们发现了木料的异处,自然坐不住了,”她目光未移,语调仍旧平缓,“越是藏得深的事,越怕东窗事发。风声一紧,他们反而不会动。”
说罢,她回头看了眼李思成,声音低下去,只留下一人能听清的份量:“烦请小林大人传出风声,就说此事只是误会。天气潮湿,木料自然霉变,并未波及工程之本。请太守与水工监暂勿惊慌,以免误传误判。”
李思成沉默点头,正要开口,君笙又道:“大人可暗中抽调两名机警之人,佯装巡营,实则盯住这堆料坡。三日之内,幕后之人必会再动。”
她顿了顿,眉眼中隐隐泛出一丝锐利光芒,“——他们不能不动。”
李思成闻言,眉头深锁,心中震动。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位曾被传为“娇弱多病”的淮南公主,竟有这般心思与胆识。她三言两语,便设下引蛇出洞之计,还步步为营,让敌人以为她毫无防备,反倒自投罗网。
他收回视线,再看君笙立于风雨中的身影,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摆与青丝,却不染她一分神情,那眼神沉稳得仿佛从来不属于一个凡人女子。
李思成心生敬意,低声道:“殿下竟有此智谋,实非常人。”
林桦还在原地发懵,挠了挠耳朵:“公主说什么我都听。哥早说了,咱公主啊,心思跟陛下一样,咱们跟着做就是了。”
几人各有打算,散入雨中,料堆前一时静得出奇,只有雨滴打在破裂木屑上的声音,滴答如敲骨。
——与此同时,林间偏僻处。
两道身影在稠密林木间交会,雨声将他们的低语隔绝,声音模糊,却字字冷戾。
“你疯了吗?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怎么可能知道木头的问题?”
“肯定是皇帝做的局……我早跟你说了,不要轻举妄动!”
另一人喘着粗气,像是刚翻过几个土坡,脸色阴沉:“那现在怎么办?她已经看出问题了。那堆料里全是要换掉的,留不得!”
“趁着风声还没传开之前,把那批木头想法子处理掉,不然迟早会查到咱们主子头上。”
“处理……怎么处理?”那人声音有些发抖,“堤坝下头这么多人盯着,运也不好运,烧也不好烧——”
“蠢货!”阴影里那人猛地攥住他的衣领,“你以为他们真信是自然腐坏?现在不动,三天后动不了了。今晚找几个人,把木料调包一部分,剩下的,扔进东南边的烂泥潭,那里连水工都不敢踩。快。”
“可要是被抓——”
“抓你个头。”那人低声冷笑,“查出来,咱们谁也活不了。”
远处一声闷雷滚过,林间短暂亮起一线电光,将两张惊惧交织的面孔映得狰狞不已。
暮雨渐歇,帐外风声拂动帘幕。
林桉掀帘入帐时,容昭正倚在榻侧,半披着外袍,指尖翻着一份调阅西南兵备的旧卷。案几上的茶已凉,他却没有换,茶盖上浮着细雨打落的灰痕,像是这一路上积下的愁绪与疲倦。
他现在不能出面,反而没有绯绯方便。
“陛下。”林桉垂首行礼,“臣有事禀奏。”
容昭“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只随手将那卷帙搁下,低声道:“是那根断裂的木头?”
林桉一怔,眼中浮现一瞬惊讶:“陛下已知?”
“她出帐时,我就知道她不是随意行走。”容昭终于抬头,那双眼在昏黄灯影下泛着冷静的薄光。
“陛下英明。”
林桉一时无言,只觉这位君主看似病态偏执,实则心细如发。那点小巧思落在君笙身上,在他眼里竟是一场完整的布局。
木料的问题恐怕皇上早就知道了,料中虫蛀,结构空虚,若堤成之后再崩,恐压塌整个村镇。
淮南公主怀疑人为调包,令林桦暗中巡查。
这一环扣一环的背后,恐怕都是陛下的成算之中。
“所以你来告诉朕——她很聪明?”容昭语气似笑非笑。
林桉低头,“不敢。臣只是担忧,若木料之事背后确有人刻意为之,恐怕不止为贪腐之利。”
容昭闻言,指尖慢慢摩挲着茶盖,眼底的光冷了几分。
“这不是她第一次拦下别人的死,也不是第一次卷入别人的局。”
他话说得很轻,带着点极浅的自嘲:“你说,她是在替朕察,还是……在替自己查?”
林桉不敢接这话,只垂首等旨。
容昭却倏地一笑,眸中阴影浓得几乎凝结成墨:“既然她布了局,那便陪她演一场。传令下去——”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又缓慢:“让人今夜暗查料场,三更之后,东南水洼那片沼泽也要盯紧了。若有动静,不必惊扰她,由朕亲自处置。”
“是。”林桉应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