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颗葡萄。
扶光台上,谢游雪仔细剥了皮喂给他的那颗葡萄,其中有他的一抹灵识。
所以即便自己身在霁云川,谢游雪也能一路寻来,那抹埋在血肉里的灵识轻而易举就能将他出卖、掌控,肆意折磨。
他轻轻笑了。
毫无血色的面孔上神色凝定,黑幽幽的眼睫撩起,全无方才意乱情迷的神态。
他想,这才是谢游雪。
谢游雪要对人好,哪怕只有一次、一丁点儿,也总是事出有因,有所图谋,有所求。
那一笑又凉又讽刺,小炉鼎那张脸,做如此情态时简直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味,苏越秋有一瞬间脑子都是空白的,直直望着他心跳如擂鼓。
半晌才听谢游雪道:“越秋,取铜骨剑。”
苏越秋吓了一跳,急忙道:“师尊,铜骨剑镇于霁云川千年,贸然取回,恐有山崩地动之虞!”
他虽然一门心思打着楚寒烟的主意,对谢游雪却十分恭敬,脑子里还残存了点儿天下公心。
这剑若是拔了,霁云川妖族全都得完蛋。
谢游雪不耐烦。
“你如此有心,不如抽出自己脊梁骨继续镇守霁云川,也是风景秀丽,适宜埋骨的风水宝地。”
苏越秋:“……”
苏越秋听出弦外之音,意思是他不取剑、谢游雪就要抽了他的脊梁骨再亲自取剑。
他只得走进水潭。
一只苍白细弱的手拦在他身前。
是小炉鼎。
苏越秋压低声音:“……你让开,我不和你动手。”
楚寒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直直盯着谢游雪。
“玉容君落剑于此,保霁云川万千生灵至今,剑出,则妖族尽死。你全都不顾了?”
谢游雪道:“铜骨剑乃玉容君旧物,我将它取走也是情理之中,”顿了顿,似想起来什么,冷笑一声:“……紫微洲的宝剑,给妖族镇了千余载的天地太平,到如今还不够吗?”
玉容君这样的人,任是谁都挑不出错处。
一千年光阴倥偬,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好人,死了,还是个功利千秋的好人。
苏越秋一手按上剑柄抽剑,天地间忽闻风声呼啸,极目之远的群山深处,大片飞鸟猝然惊起!
顷刻之间,天地色变。
谢游雪面容淡漠,下一秒哪怕天塌地陷,此地生灵尽死,也和他没有丝毫干系。
难以自抑的愤怒猝然涌上心头,如一阵霜风般的尖啸穿胸而过,楚寒烟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而陌生:“谢游雪。玉容是这样教你的吗?”
这句话一字一顿无比清晰,苏越秋悚然一惊,手上动作只慢了一瞬——就这一瞬楚寒烟闪电般出手,铜骨霜雪般的剑锋贴着他的手臂划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神剑饮血啸鸣,苏越秋不可置信地抬眼,这是、这是……
铜骨剑竟然认主了!
谢游雪脸色骤变,他眼中神情复杂难辨、翻滚不息,猝然抓住楚寒烟的肩膀!
楚寒烟垂眼:“铜骨。”
神剑在他掌心嗡鸣不息,楚寒烟微微笑了,这一下他笑得真心快意,仿佛他生来就有这样一柄剑……他生来就有这样一颗心。
楚寒烟:“我要你永镇霁云川,保此间芸芸众生万世太平,直至天地消亡那一天。”
他的声音平静、温凉,那种难以言描的沉静风采几乎让谢游雪一身鲜血倒流,耳边几乎听见自己轰隆的心跳,每一声似魂骨俱裂、天地崩响。
这是天意、是天意难违——
万千光阴如天河倒流,谢游雪曾无数次循着逝水般的长河逆流而上,找寻那道霜雪般的身影,他执迷地知道玉容仍然活在世间某个角落,一千多年里,他是如此绝望地相信着。
他一直这样相信着。
铜骨剑瞬间从苏越秋掌心挣脱,神剑落回地底,幽潭上乍然掀起数丈高的巨浪!
那一幕与记忆深处严丝合缝地重叠,谢游雪的灵魂剧烈颤栗起来。
有一瞬间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再是十万仙门最高高在上的仙尊了,他还是千年前那个狼狈的、一无所有的小剑修,跪在玉容君脚下泪流满面。
——我们会再见。
这是你亲口对我说过的,我一直,一直都记得。
楚寒烟推开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谢游雪浑身的血冷透了,下意识去抓他扬起的袖角,但是那双手悬停在半空微微发抖,竟不敢再向前分毫。
——一千年。
从前他问玉容,一千年有多久。
玉容含笑道,仙人寿与天同,一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可是后来他才明白,一千年太久了。无数日夜里一梦接着一梦,血色泼天。
时至今日,甚至不敢做完一个梦。
神剑认主已经消耗了楚寒烟全部的心血,他雪白面孔显出一种病态的透明,整个人似一抹艳鬼幽魂。
楚寒烟道:“玉容君若泉下有知,见你今日,大约悔不当初。”
这句话像冷刀见血,谢游雪声音颤抖得不成字句:“师尊……”
楚寒烟勾唇,一字一顿:“——当日浮山一见,原是大错。”
谢游雪脸上血色褪尽。
楚寒烟再也支撑不住,浑身一软跌入幽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