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继文被打懵了。
他就算逃难途中,也有乳娘倾心呵护,追捕的各方势力看重他“歧王血脉”的利用价值,也不会随意打骂。仔细算来,这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挨打,当下嗷一嗓子险些嚎破了音:“你打我!我要告诉他们,你根本不是我爹的孩子!你也不是我姐姐!你就是个野种!”
乳娘面色惨白,想要阻止,却被亲随塞住了嘴。
崔芜不恼不怒,只冷笑反问:“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
李继文愣住。
“或者我换一个问法,你以为我攻克华亭,手握二县,靠的是那劳什子的歧王血脉吗?你倒是歧王正脉,让你来打华亭,你打得下吗?”
李继文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从没想过这些,或者说,以他的见闻也根本想不明白,只管眼神呆怔地瞧着崔芜。
“血统于我不过是个噱头,能有自然省力,没有也碍不了多少事,”崔芜一指门口,“不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是冒牌货?我给你机会,现在就去!”
“正好,顶着这个郡主名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招来伪王报复,干脆我先下手为强,把你交给他,说不定那伪王见我懂事,就将陇州送与我了,不比我自己苦哈哈打地盘强?”
李继文从没想过这些,在他有限的记忆中,除了歧王府的锦衣玉食,就是没日没夜的逃亡、追杀、软禁。
没人对他说过这些,也没人教导过他,什么叫“审时度势”,什么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他毕竟不蠢,乳娘也告诉过他,自己家破人亡,被迫从金尊玉贵的王府世子变成遭人追杀的逃犯,都是拜伪王所赐。他不可以被伪王抓住,否则歧王血脉便会就此断绝。
他不想死,因为直面过追杀和尸体,甚至比任何人都畏惧。
“我错了,”熊孩子怂了,哪怕并不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凭直觉意识到,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认错,“姐姐,我再不敢了!”
崔芜自己就是从熊孩子过来的,没那么容易被他蒙住:“你错哪了?”
李继文傻眼了。
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做了多过分的事——当初在岐王府,惩治下人的手段比这严厉的多的是,打几鞭子算什么?
他支支吾吾道:“我、我不该惹姐姐生气?”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鞭子。
李继文痛彻心肺,险些嚎破了嗓子。
“你确实不该惹我生气,你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歧王血脉,而是我心肠没有狠到家,没法眼看着妇孺去死,”崔芜冷冷道,“但你说的没错,我借用了先歧王名号,这是我欠你的。看在这点情面上,只要不出格,在我能力范围内,我会尽量容忍你,为你提供最好的生活条件。”
李继文想说“那你现在还打我”,可惜有贼心没贼胆。
“我教训你,是因为你自负歧王血脉,却没做到一个君王该做的事,”崔芜继续说,“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你自诩王室血脉,却不思仁德,反而仗着身份高贵欺凌旁人,你父王要是跟你一个德性,说明他王位丢得并不冤!”
李继文最崇拜亡父,每每想着若父亲还在,必不会让人如此欺辱我。听崔芜这么一说,他简直出离愤怒:“不许你说我父王坏话!”
但是屁股上的鞭子打散了你的怒火。
“若你父王不是这样的人,那便是他太宠着你,把你宠坏了,”崔芜说,“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就要替他好好管教你。”
崔芜从不是好气性的人,逼急了人都能杀,何况教训一个熊孩子?她实打实地抽了十鞭,饶是手底留了力,还是将李继文抽成只花红柳绿的血葫芦瓢。
孩童皮肉本就娇嫩,何况李继文六岁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从没吃过这等苦头,被抽得嗷嗷惨叫,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崔芜让他好好长了记性,这才将人解下,随手丢给荀乳娘:“带他去上药。不管你还是他,都给我记清楚了,我姓崔的不是什么善类,如今心情好养着你们,真把我惹火了,如王重珂那般赤地千里的手段,我未必使不出来!”
荀乳娘在府中数日,怎会没听过王重珂当初占据华亭的事迹?当下脸色煞白,一句抱怨也不敢说,抱着李继文默默去了。
崔芜丢了鞭子,转身去了东偏院。
东偏院里住了被王重珂掳来的女子,虽然过去数月的经历确实惨痛,将好些人折磨得麻木憔悴,但人的生命力终究是顽强的,歇息了这些时日,竟也逐渐缓了过来。
每当这时,崔芜就会真心实意地感谢这个世道——虽然战乱频发,人命卑如草芥,可也正因如此,礼崩乐坏之下,有些在“太平盛世”中被抬到极高地位的东西,反而不那么重要。
比如男女大防,再比如清白和贞洁。
崔芜进屋时,被打的陈二娘子正褪去上衣伏在榻上,阿绰坐在床边,帮着往伤口处抹药。
见她进来,陈二娘子挣扎着爬起身,要给崔芜磕头。
“多谢郡主当日救命之恩……”
崔芜眼疾手快,将人摁回榻上,又对阿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放下药瓶,手脚迅捷地退出屋去。
“不必多礼,伤得如何?”
陈二娘子感激道:“不要紧,几位大哥只是做样子,没当真用力,并不怎么痛。”
崔芜没听她的,仔细检查过伤处,发现确实伤得不重,甚至连皮都没破,只是有些皮下出血,遂接手阿绰的活,继续抹药膏。
方子是她根据《伤科汇纂》调配的(1),药材有没药、血竭、冰片、樟脑、金不换、东丹和茶清油。原本还有一味乳香,原是从乳香树上采集的树脂,奈何这玩意儿金贵,原产于北非和部分阿拉伯沿海国家,一时半会儿弄不到,只得作罢。
陈二娘子有些惶恐:“怎好劳烦郡主做这些事?”
崔芜头也不抬:“我不是什么郡主,只是借了先歧王名头,方便行事罢了。”
陈二娘子愣住。
崔芜接着说:“我家穷,幼时被爹娘卖给青楼,因不甘心为奴做妾遭人践踏,这才舍命逃出。谁知又遇上铁勒破城,被带来北地,辗转一个大圈,好不容易在华亭扎下脚跟。”
陈二娘子原先见崔芜生得好看,直如神仙中人,又是那般谈吐气度,早认定她非富即贵,听她自称“歧王郡主”,便信了八九分。
谁知她居然亲口承认,非但与先歧王八竿子打不着,甚至出身风尘,连良家子都不如,顿时懵了。
陈二娘子家中虽不富裕,但母亲去得早,自小与父亲相依为命,颇受宠爱。幼时见邻家小子去私塾读书,她觉着有意思,闹着也要去。她爹疼闺女,竟也答应了,是以断断续续念了些诗文,比寻常乡野女子明些事理。
当旁人受尽凌虐、身心俱疲,尚且浑浑噩噩时,她是第一个回过神的,且精准抓住了能够决定她们命运的救星——崔芜。
这与崔芜本人的出身经历无关,只要她手中有权、麾下有兵,在华亭说话算话,便没人敢看不起她。
个中道理,陈二娘子未必想得很明白,却凭本能知道该用何种态度对待崔芜:“郡……娘子为何告诉我这些?您便不说破,我也决计想不到。”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遭人凌辱不是你的错,是逼迫你的人无耻无德,是世道不仁,以苍生为刍狗。”
崔芜将“无耻无德”四个字含在齿缝间,大约是想起江南时的经历,眼底闪过冷意:“卑贱如我尚且有重新开始的勇气,你,还有你们,自然也可以。”
陈二娘子抬起头,只见屋门没关,外头影影绰绰围了一圈人,都是与自己一同被掳进县衙的苦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