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指轻轻撩开穆远耳后的发丝,视线直直盯着那块儿。
穆远的右耳侧靠后的位置,有一颗小痣,透着点微红,好看极了。
常人若是被凝注这么长时间,早该发觉了,可穆远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对于一个稍微有点武功傍身的人来说,是不该的。
还未等他思量完为何,突然穆远背着他的步子趔趄了几步。
穆远的面色越来越惨白,嘴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闫慎看见他闭了闭眼……穆远似乎也是哪里疼,疼得皱了眉,呼吸也不平稳。
闫慎眼睫猛颤了几下,他双唇微动,他想问怎么了,穆远的身子是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他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好像他痛,穆远也痛。
他看着人紧皱的眉心,便用手摸了摸穆远的脖颈,穆远都没有发觉,闫慎的目光倏忽沉了下来。
他手指虚握成拳,突然说道:“放我下来。”
穆远一愣,才偏头看他,舒展开眉心,轻声问:“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闫慎捏着他肩膀的手了力,重复道:“我让你放我下来!”
语气很坚决强硬,穆远不说话,眼眶却有些红了。
闫慎是些盛怒的,但看人眼睛红了,他是万万说不出口那些重话的,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短促,复而抱紧他的脖颈,放轻了声音:“我不是凶你,我只是想下来走走,腿长时间没挨地,难受。”
穆远这才停了步子,喉间“嗯”了一声,放闫慎下来,一手扶着他的胳膊,让他有个支撑点。
闫慎双脚一挨着地是毫无知觉的,他松开了穆远的手,蹭着地挪了一小步。
能站稳,能走的,他侧头看向穆远,眼睛黑黑亮亮的,如此他便急切地又按着正常人的步子,迈了一步。
可这一步,还未等他落实脚跟,碎骨的锥痛就从小腿蔓延至全身,额间冷汗瞬间涌了上来,步子一蹒跚就向前直接跪倒下去。
不知道是腿被磕碰得更痛,还是心脏被蹂躏得更痛,他跪在地上一时半会竟没了动作。
穆远手臂环着他肋下,想扶他起来,却被他轻轻推开了。
他说他想再试试。
他想试着自己站起来,双手用力撑在地上,脖颈间透着青筋,双目渐渐开始泛红泛酸,双腿筋脉像是被挑断了一样,只是从下而上钻心的疼,没有半分力气。
他料到自己走路可能会比较困难,可他没想到,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人,昔日武冠群雄、威震四方,如今却沦落至此。
这毒,死前将他一军,竟将他折腾成了一个废人。
废人……他思绪飘忽,想起方才的那个梦。
生将人千刀万剐的凌迟他判过,死将人鞭尸城下他也判过,砍腿截舌他也判过很多……
原来……单是截掉双腿都这么疼。
此时竟不知,是生平那点惩凶锄奸的慰藉更多一些,还是割肤断足的报应更多一些?
律法带他入地狱,此心所托,好像骗局一场。
他的指尖狠命地刺入地下,喉间血腥味冲向眉心,眼前一黑就瘫倒了下去。
穆远连忙俯身下去,将闫慎的手环着自己的肩,迎面抱着他的腰扶他起来。
闫慎像是抓着了块浮木,先是抱紧了手臂,他的侧脸挨着穆远的脖颈,木木然睁开眼,后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用劲挣脱开,咬牙道:“别碰我!”
江水为竭,生死不弃,可若真到了拖累爱人的那一天,又有几人能坦然接受呢?
闫慎的喉咙像是被碾碎,沙哑至极:“我说过的话,我知道你不会忘,别想着骗我,你现在就去州府,不要管我。”
“大人,我说过要带你一起走的——”
“那是你,不是我!那日你问我,我没告诉你,你不知道没关系,我现在可以说,这毒解不了,我绝对活不了,现在你清楚了?”
穆远不知为何,从方才一直觉得身上发寒,头也阵阵疼痛,脑子也实在恍惚,若是知道会如此,他刚刚断然不会放闫慎下来。
他一字一句听着闫慎的话,低垂下头,手指攥得发白。
他颤抖道:“我知道。”
闫慎哑然,蓦地哽咽了:“你知道……知道还待在我身边做什么?还骗自己做什么?你知道我会死,你带着一个死人一路颠沛流离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毒解不了,但我不相信!”穆远猛然起抬头,双目猩红一片,强忍着喉发疼。
他像是被人戳着痛处了,一声嘶吼把他这几日心中的难受都发泄了出来。
自从闫慎中毒以来他就在想,自己若是没有来这个世界,闫慎可以活到三十岁。
偏执而死,抱憾而终,谁说前者就不如后者?
更何况闫慎还这么年轻,十八九岁的少年,是万万不能抱憾而终的。
穆远突然觉得自己好没用,闫慎为着他做出改变,但他却没有能力替他抗下那些明枪暗箭。
这一切都怪他。
“你不该止步于此,”穆远的声音低低地压在沙哑的嗓子里,“我不会让你死的。”
闫慎指尖颤了颤,从腰间摸到了把匕首,放是他平时绝对不会这么煽情地以死相逼,但对方是穆远,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现在还吊着一口气在,穆远已经如此悲苦难耐,他不敢想如果他死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摆在他面前,穆远会不会做出什么其他傻事。
他二话不说用刀抵着腰腹,说道:“这不由你,我现在走不了路,你带着我只是拖累。你要是再不走,反正横竖一死,我不介意现在就了结。”
穆远看着他,眼睫蓦然湿了,嘴唇轻微地张合,喉间却没发出一个字音。
他慢慢地起了身,别过头去,看见江面浸着夕阳的那片残红。
他心道,三天时间,又是一天将过。
穆远其实比闫慎更清楚他的生命还剩多少,他每天都在看着系统页面逐渐褪色,一刻一刻地透明。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回头看着闫慎,已经面无表情。
他说道:“好。”
他站在原地,自袖中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刀片,闫慎看见了,眉心攒在一起,心里莫名有点慌乱,他刚要开口——
只见穆远看着他,握紧了刀片,抬手之间便向着自己侧颈割了一刀。
闫慎的呼吸骤然停滞,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穆远脖颈下的血就染红了一大片衣襟,满目鲜红蓦然刺痛了他的眼。
“平萧!”
他脸上的神色瞬间被击碎,他短促喘着气,忍着疼也要过去看他,可刚一直起身子,双腿又疼得他无法挪动,又无力地向前倒去。
就在此时穆远俯下身子扶住了他,将人迎面抱了个满怀。
闫慎急红了眼道:“你干什么!”
穆远唇无血色,淡淡开口:“别怕,不疼的,以后还说那些话么?”
闫慎胸腔一震,呼吸颤得不行,没有答话,却又听到穆远问:“还说么?”
闫慎俯在他肩头,忽然失去了所有章法,慌乱局促地用手捂着他脖颈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喑哑道:“不说了……平萧……别这样……”
穆远任着他抱着,用侧脸蹭了蹭闫慎的脖颈,说道:“你若是用那匕首挨你一下,我一定比你先死在你面前。”
闫慎手下匕首落在地上,他心中绞痛,迅速解下自己手上护腕的黑带,一圈一圈给穆远缠着伤口,刀子没划在颈动脉上,还好……还好无事……他眼睫不停地颤着,对上穆远目光那一瞬,眼底波澜皱。
他双手捧着他的脸,额头相抵,低颤道:“你管我做什么……你都发烧了你知道么,你是傻子吗?”
“前面有座屋子,我看见了,”穆远闭着眼,双手环着他的腰,声音温柔,“没事,发烧而已,今晚你抱抱我,出点汗就好了。”
闫慎握着穆远的后颈放在自己的肩上,将人贴着胸膛骤然抱紧了,嘶哑地“嗯”了一声。
穆远低垂着眼,侧身靠着闫慎胸膛,手指从他的手心穿过,用力交握着,认真说道:“大人,未到山穷水尽处,不信人间有未竟之苦,会有办法的,别放弃。”
闫慎沉默了一会儿,穆远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片刻,闫慎艰难地别过头,似乎隐忍了一会,又回首看着他,小声道:
“那平萧,你亲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