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没说话,低着眼给他绑好了,把他的手往他怀里一扔,起身就要走。
闫慎“噌”地坐直了身子,哑声问:“你去哪?”
穆远不应声,走向河边,没多久就拿着一方浸了水的帕子又回来了。
他一声不吭地单膝跪在闫慎身边。
闫慎心领神会,见穆远抬起手,便把小脸靠了过去。脸上的擦伤处轻摁着有点点疼,不过闫慎感觉不到,他的目光只顾在穆远脸上逡巡着,眼珠子亮亮的:“平萧。”
穆远没搭理。
他又拽了拽穆远的衣摆,指了指腰腹,声音低低:“平萧,这里疼。”
闫慎自从中毒以来,唇色一直苍白,现下可能是浸了水,加上嘴里有伤,竟是一副绛红朱唇、鲜艳欲滴的媚态,配上这撒娇讨好的语气一起使用,杀伤力巨大。
穆远被他唤得呼吸没了章法,手下擦着他嘴角的血,都经不住抖了抖。
但穆远是个正经人,他立刻就收了心思,一颗心全放在闫慎唇上的伤了,别人或许是越看越心动,他却是越看越心痛。
穆远冷哼一声,嗔道:“你这是要气死我!我当你不知道疼!别指望我背你,以后自己走!”
他管他三七二十一就把帕子塞到了闫慎手心里,毅然决然两三步朝着远处走去,把闫慎撇在原地。
他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不过他现下实在是胸中起伏不定,难受极了。
他走着走着,侧首余光又瞥了眼身后。
闫慎坐那儿一动不动,视线直直望着穆远走的方向,双唇微动,他心里暗暗数着。
“三”——人走得更快了。
“二”——步子突然慢了下来。
“一”——步子最终停了下来。
闫慎眉眼一弯:回头!
穆远闭了闭眼,长呼一口气,梗着脖子,大步流星地又折了回来,背对着他,弯下腰来。
“上来!”
若放是平时,闫慎一直扭扭捏捏的,现在却直接贴了上去,驾轻就熟地搂着他的脖子,心里别提有多喜滋滋了。
闫慎就这么乖地趴在自己背上,穆远都情不自禁愣了一下,他揽着闫慎后腰,直起身子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悬崖是绝路,谷底却是另一番生天。
远处看袅袅炊烟,缭绕在云间,附近应当是有村子的。
风吹过林子沙沙作响,鹅卵石铺的路并不平坦,但穆远每一步都走的很稳。
闫慎手心里攥着穆远的帕子,一路上又是给他额角擦汗,又是帮他把衣领翻得整整齐齐,手都没带停歇的,穆远心想,娶个娘子也没他这么贤惠。
想哄他?没门儿!
闫慎下巴抵在穆远肩膀上,偏头问道:“你还生气吗?”
他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摸着穆远的耳朵。
穆远没看他,哼声道:“别摸,气着呢!”
穆远肩膀很宽,闫慎就把下巴往里挪了挪,不摸耳朵了,却挠了挠下颌,低声道:“怎么才能不生气?”
闫慎指尖又冰又凉,挠过的地方却发着热,穆远微微偏了一下头,嘴角抿着就是三个字:“没想好。”
闫慎安静了会没说话,穆远估计他脑袋里又在想法子,但不管什么法子,他这次都不能轻易败下阵脚来!必须给这小孩一个教训让长长记性!
谁知闫慎惊天地泣鬼神地说了句:“你不能生气,你方才还亲我了。”
穆远:“……”
他胸腔一颤,步子都趔趄了一下,水下那一幕又开始在他脑子里浮现,此时不知是闫慎的呼吸热,还是自己的脖颈更热。
怎的又提起这事儿来了?穆远原本见闫慎没什么异样,觉得他仰头那一下或许是水下呼吸困难,没控制住,又或者就是少年没亲过人,可能就是觉得新鲜……
反正他都准备把这段记忆藏起来了,却又被提起来了。
闫慎受伤以来嗓子一直有点沙哑,呼吸也稍微短促,穆远被侧颈一阵阵气息燎着,他就知道闫慎现在离自己有多近,他没敢回头,就这么干巴巴地盯着前面的路,他咳了一声,哄道:“情急之下,那是渡气,不是吻,别胡思乱想。”
闫慎眉心微挽:“就是。”
穆远好声好气:“不是。”
闫慎执拗道:“就是!”
穆远无奈地偏头看了他一眼,闫慎离他确是很近,下巴都挨着他颈根了,他这一回头差点就擦着闫慎鼻梁上的小痣了。
得亏他临门一脚刹住了,不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闫慎还身子挺得板儿硬和他较真,腰腹都用了力,穆远只好哄着应了他说是,闫慎才安静了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闫慎又开始追问他是不是亲过别人。
林子里的鸦雀飞了几只,穆远心道:没完没了了……他甚至都有一种预感,闫慎下一句会不会问他有没有做过那个事……
穆远为了控制这信马由缰的话头,心下来了一计,他一面看着路,一面吓唬道:
“说了这么多,你该不会是想亲回来?”
他边说着,边把人向上颠着了一下背稳了。
闫慎的心也跟着颠了一下,堪堪稳住之后,目光却禁不住从他的眉宇、鼻梁流落而下,落在他的唇上,直直盯着那一块儿柔软,喉结微动,抿了抿自己的唇。
穆远听着闫慎不说话了,直觉一物降一物,这也太奏效了!
他又叨叨道:“想你就说啊,我让你亲回来,就挨一下嘛,这有什么?”
“诶,你是不是第一次?那你刚刚仰头是真的?!那你是不是拿我当练手了?”
“我跟你说,以后第一次亲人可不能就那么主动仰头,太凶了,我是你的下属,我可以不在意,可若是个姑娘,早就被你吓跑了。”
“还有啊……”
闫慎腮帮子都被气鼓着了,敢情他是在嫌他……最后好不容易移开了眼,可穆远还不知死活地一句一句地撩拨他,闹得他闭着眼,满脑子都是旖旎念头。
他胳膊肘勒着穆远的脖子,一把捂住穆远的嘴,凶巴巴道:“不许再说了!”
穆远被他胳膊圈着后仰,一手还要护着闫慎的腰腹,被捂着嘴唔唔了半晌,被松开后,连忙笑哄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别动,小心腰。”
他方才说那些话,自个儿耳尖也红了,是有点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不过他喜欢闫慎这个样子,不压抑自己,有人情味儿。
闫慎松开手,依旧能看到他侧脸的酒窝若隐若现,还笑……他一气之下,将下巴挪到了穆远肩膀边上,别过头去看身旁的山林,目光去追那飞掠而过的青鸟。
他看了一会儿,又从怀中掏出方才地上捡到的金属指套,垂眼沉思着。
两年前,闫慎见过这样的断指。
当年是在寒冬腊月,刑部与大理寺照例召开岁终会核,对一年以来讼狱案件按律分类,再行审酌,详勘律法,校验其与世道民情有无相悖。此间若要更改律例,必要经过两重票拟:首次由审判复核机关内部合议,再呈内阁裁断。
也正是因为票拟之人要提出修改建议,参与的人多是言官。言官擅辩,但有一人却偏偏沉默寡言,此人坐在堂子上低着头,不言不议,只有当刑部尚书付衡说话的时候,他才会抬起目光追随而去。这让闫慎一度觉得他不是为议事而来的。
每次决议完后,所有人都要签字,那人只来了一次,也就是那一次,闫慎在签字时发现他右手断了一根手指。
可那人当时只有一根断指,而金面具却满手都是,虽然性情有点不同,但两年时间,人变了也说不定……
闫慎想着……突然觉得腰腹又开始疼了,头很沉重,身上也冷,他稍稍抱紧了穆远的脖子。
穆远眼睫颤了下,闫慎中的这个毒似乎是一阵一阵的发冷,毒发的时候身子总会打颤,紧接着……就是要睡了。
他轻声引导着,问道:“若是天生的断指,这么多年过来多少会接受一点,一般不会这么刻意地掩饰,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估计可能是被人折断的,大人认识此人吗?”
“应当是被割断的,”闫慎有点费力地答着,声音却越来越低,“……有一根手指上还有没有长好的骨茬。我可能见过,但有点……有点不确定……是不是他……”
“大人。”穆远垂眼看着脚下的路,轻唤了声。
“……嗯?”闫慎眼已经闭着了,他皱眉应了声。
“以后别再咬自己了,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很没用。”穆远一路都在想,双目有点泛酸:“更重要的是,我会很心疼的。”
“……好。”闫慎模模糊糊听见了,再张了张嘴,却再也发不出声了。
周围突然就安静下来了,连空气都凝重了下来。
这次他很听话,真的没有咬舌尖,却睡得更快了。
系统还在第二个事件未完成之处,解绑程序突兀卡在页面上,随着闫慎生命的衰弱,系统页面越来越透明。
穆远从未这么具象地见过一个人生命的消逝。
他有点吃力,却还是腾出一只手,扶着闫慎的额头靠向了自己。
他偏头听着闫慎微弱的呼吸,等着他再醒来。
绵延的群山已都呈现出一片秋色,落叶重重地铺满了山头。
他一个人背着他往前走,心里想着去州府,去找大夫,闫慎要活下来。
他得走的再快些。